作者：陈胜乔

 

姨娘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第一反应不单是悲伤，也感觉几丝宽慰。是的，我的亲姨娘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不再有痛苦，她解脱了。我祈祷她安息。

 

3月13日的深夜，成都的姐姐给我打电话，说湖南祁东的姨娘一个人远离儿女独居老屋，被火严重烧伤，半身皮肤脱落，无法医治，正在家里等死。电话那头，姐姐难掩悲痛，说原本不想深夜惊醒我，但心实在难受，所以还是要告诉我。闻此消息，我有如被电击，无法相信这是事实。是夜，辗转难寐，情不自禁想起姨娘的幕幕往事，难受到极点。

 

姨娘今年八十九岁，如果寿终正寝，算是喜丧，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她会以这样的结局离世。

 

在我们湖南邵阳老家，姨娘通常指妈妈的姐姐，姨妈则指妈妈的妹妹。我妈生于大家庭，共有兄弟姐妹八人，其中，姨娘的年龄最大，命运也最坎坷。

 

听妈妈讲，姨娘十几岁就远嫁衡阳祁东。出嫁前，她没上过一天学，五六岁就帮造纸的外公串纸，分担劳动。出嫁后，夫家是农民，好在姨父勤快聪明，夫妻勤俭持家，尚能度日。婚后几年，她们生育了一双儿女，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她可能会像绝大多数中国传统妇女一样，过着正常平淡的农家生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五十年代的一天深夜，她们村子突发洪水，姨娘家的土房子被冲垮，她和一双儿女被埋在泥土之中。经过抢救，姨娘和女儿侥幸活命，儿子却死了。抱着儿子，姨娘痛不欲生，彻夜哭泣，双眼视力因此变差。

 

更加不幸的是，后来，大跃进、吃食堂饭席卷全国，几年之后，家家户户食不果腹，在饥饿驱使下，姨父铤而走险拿了一点公家的东西回家，因此被刑拘劳改。可以想象，在那个讲政治、讲成分，靠工分吃饭的年代，丈夫被抓坐牢，家里失去主要劳动力，一个妇女面对歧视，独自带着嗷嗷待哺的孩子生活是何等艰难。

 

几年后，姨父被释放，却落下伤病，无法劳动，不久，抱恨离世。这时的姨娘，刚刚怀孕，就这样，一个孕妇不仅要承受丧子丧夫之痛，还要每天出工劳动。日落黄昏，母女孤苦伶仃，悲号哭泣，相依为命，非笔墨能形容。如果不是因为腹中怀有生命，如果不是娘家弟妹给予温暖，谁也不知道她能否走出那个寒冬长夜。此时的姨娘，眼睛几乎哭瞎，看不见一米外的世界。

 

后来，经人介绍，姨娘改嫁。庆幸的是，后面这位姨父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为人宽厚，勤劳和善。此后三十多年，虽然劳累如昔，但因为有姨父相守相伴，大概是姨娘近九十年人生中，最暖心的时光。在这段时光里，我们一帮侄儿外甥在过春节时常到她家里玩耍，也留下诸多快乐回忆。

 

姨娘的家位于湖南祁东县的一个偏僻山村，距县城洪桥镇有四十多公里。房子建在崇山峻岭之中，四周森林茂密，单家独户，只有对面山上几户人家遥遥相望。那时，邵阳到她家还没有通公路，我们去她家要从邵东皇帝岭山脚下向上爬山，翻山越岭，穿越茫茫林海，走三十多里山路方能到达。途中要经过两个地方：一是枫树亭，二是将军山。

 

枫树亭，因一棵千年枫树得名。站在枫树下，抬头望不见树尖，粗大的树身三四个人牵手合抱不过来，靠近地面的树身空洞，据说树已成精，很多人在树洞里烧香祈福，把树洞熏得漆黑。枫树旁边有一座不知修建于何年何月的亭子，出远门的人路过这里可以歇脚。从我们家出发往姨娘家，走到这里，大约是一半路程。

 

将军山，其实是三座形状大小相同的山峰，我们去姨娘家的山路，夹在三座山峰之间，行走山路从它们身边经过，感觉它们形如将军矗立。过了这个地方，离姨娘家就不很远了。

 

去姨娘家的路虽远，但不乏快乐。在几个舅舅带领下，我们很多个表兄妹结伴而行，一边观赏山上的风景，一边听大人讲枫树成精、将军显灵的故事。三四个小时的路程，有时也不知不觉走完。到达姨娘家，姨父会放一串长长的鞭炮迎接，姨妈则端上热腾腾的红糖茶。喝着甜甜的茶水，感受着他们的热情，感觉真是好极了。

 

在姨娘家，我们一住好几天。除了姨娘给我们做好吃的，姨父还教我们法术。姨娘擅长做一道叫鱼冻的菜（邵阳话叫“鱼构子”），是用鲩鱼作主料熬汤，放入红辣椒、生姜、蒜苗、香料等。做好后，用大碗一碗一碗装好，自然冷冻，吃时端一碗上桌，用筷子挑开油面，能看到红辣椒丝、绿蒜苗、黄姜丝镶嵌在近乎透明的鱼冻里，吃起来冰凉开胃，味道鲜美，堪称佳肴。姨父教给我们化鱼刺的法术，我至今记得几句口诀：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下凡尘，老君赐我化刺水……往事历历在目，只是姨父五年前作古，姨娘今天也撒手人寰，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五年前，我是在出差途中获知姨父去世的消息。听说姨娘虽然悲痛，但没有流泪。也许她一生经历太多苦难，泪已流尽。也许，她认为自己迟早要面对这一天，没必要哭出来。

 

姨父去世后，姨娘的三个子女，我的两个表哥、一个表姐对母亲不失孝心，对她的日常衣食给予照料，但因为三人都在农村，要承担子女上学、建房、婚嫁、生活等等，背负巨大的经济压力，加之姨娘本身性格要强导致婆媳关系紧张，这使她最终也无法跳出偏远农村老人惯常的命运。

 

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青春年少，我们常为一段感情撕心裂肺，而年老后，一切云淡风轻，惟有老夫老妻相伴珍贵，这对于农村老人尤其如此。因为相对城市，大多数农村、尤其是偏远山村的经济条件差，没有健全的养老保障体系，老人一旦衰老不能劳动，失去收入，便会成为子女的累赘而不受待见。特别是农村公婆和媳妇之间，很少能维持和睦关系，加之两代人的思想观念、生活习惯不同，为避免儿子勉为其难，很多老年夫妻宁愿独居，也不愿和儿子儿媳生活在一起。因此，夫妻健在相互扶持是很大的福分，如果一方先行离世，后走者往往结局凄凉。出现这种情况，固然有社会缺乏孝道教育，后辈甚少尽孝意识的原因，更主要是因为经济窘迫，生存生活压力大导致人性扭曲，这已成为很多农村、尤其是偏远山村的固有现象，几乎代代相传，因果循环。

 

记得前年我和小舅、几个表兄弟去看姨娘，八十七岁的老人双目几乎失明，但腰板挺直，头脑清楚，自己洗衣作饭，生活尚能自理。得知我们来看她，十分高兴，牵着我们的手话长道短。背地里，她还告诉我们，儿子正在镇上建新房，但儿媳对她不好，她不想和她们住一起。

 

半个月前，邵东的小表弟到顺德和我相聚，也聊起她。听表弟讲，两位表哥去年在镇上已建好了新房，要姨娘一起住，然而，姨娘总感觉儿媳嫌弃她，住了一段时间坚持要回到自己单家独户的老屋。表哥不放心双目失明的她独居生活，打电话征求舅舅们的意见，娘家人也劝说无效。我和表弟还谈起我们小时候在她家的种种情形，没料到十天之后却听到她被火烧成重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消息。

 

姨娘被火烧伤后，小舅和几个表哥表嫂代表娘家人去看她，她的神智仍清醒，和大家沟通交流，犹如正常人，只是再也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吐什么。侄儿们想把她送进医院，她坚持不愿意。她认为自己快九十岁了，已经治不好，也没必要治，进医院要花大笔钱。她宁愿在家痛苦等死，不给儿女添加负担。

 

三天后，她处于弥留之际，儿子问她有何心愿，她只提了一个要求：要请邵阳娘家的和尚给她做三天道场。这大概是我的操劳一生悲苦的姨娘，一生中惟一对儿女提出的最大要求。

 

综观姨娘的一生，生而贫苦，学未启蒙，不知文明为何物；及笄远嫁，为人母遭遇飞来横祸，痛失爱子；进入中年因为一场滑稽运动，遭遇丈夫坐牢、生离死别，导致双目几乎失明；晚年虽然儿孙满堂，却无经济来源，尝尽孤独凄凉。最让人不忍直视的是，生命进入倒计时，还要受尽伤痛折磨，想着不给儿女添加负担。如果不是改嫁后的三十多年里，后面的姨父给了她温暖，我真不知道她在九泉之下能否闭目。

 

姨娘是亿万普通中国农村老人中的一分子，一生勤劳本分善良，却是如此命运，这是什么造成的？天命，制度，个人的原因，或者兼而有之？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已取得举世瞩目的经济成就，很多地方的老人安享晚年，可是，偏远农村的老有所养的问题，还需要我们给予高度关注，群策群力方能解决。

 

陈胜乔写于广东佛山凤城

2016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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