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存的黎元(怀念我的伯父)


文/陈胜乔(微信公众号:狐说天下)

 

伯父今年100岁,我对他的记忆,定格于14年前。那是2002年农历8月20日,我正在长沙一家杂志社工作,突然接到来自老家的电话:“乔晚晚(叔叔),我爹爹(爷爷)升天了,吵烦你了。”电话那头,是年龄比我大、伯父的亲孙子志军的声音。

 

接到电话,我赶回老家,一路上难以相信伯父已离世,因为就在半年前,我在家还看到他精神健旺,无病无痛,他的亲孙女婿忠和还对大家说,“爹爹身体真好,活到90岁肯定没问题。”没料到半年不到,他却突然走了。

 

本文写的伯父,专指我的大伯父,他比我父亲大12岁,家族排行第四,村里人大多数喊他“四爹爹”或“四太公”。因我父亲四十多岁才生我,故伯父的年龄差不多大我一甲子。从我记事起,伯父就是一个孤独的老人,独居老屋,他一天到晚在外面劳动,每天很晚才回家。他很疼爱我,给过我很多温暖,这也是我专门撰文纪念他的原因。

 

伯父生于1917年,正值世界风云变幻,第一次世界大战正酣,俄国爆发十月革命,刚结束帝制不久的中国军阀混战。然而,在当时的湖南邵阳老家,因为偏远封闭,却如鲁迅笔下的未庄,人们生活如常,仍无改变。听父亲讲,伯父出生时,奶奶已生了三个姑姑,他的诞生给家庭带来极大喜悦,爷爷因此给他取名“存元”,乳名“求儿”,既有感恩上天的意思,也希望奶奶再生儿子。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奶奶之后又生了三个儿子,整个家族人丁兴旺。

 

作为长子,伯父被寄予厚望。爷爷奶奶虽然不是很富裕,但也有十几亩水田、几十亩山地,在当地算是中等人家,伯父因此读了几年书。然而,伯父似乎对劳动的兴趣远大于书本,听他自己讲,他七岁放牛,八岁砍柴,十岁犁田,十一二岁会做所有农活,在今天孩子还躺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他己用稚嫩的肩膀扛起部分养家的责任。

 

伯父17岁娶亲,伯母姓宁,比他小两岁,娘家在离我们老家不远一个叫蒋家岭的地方。听人讲,伯父年轻时性子急,脾气大,一只鸡跳到他饭桌上啄食,他一巴掌过去拍死,睡觉时老鼠爬到他床上,他也一巴掌打死,而伯母性格温和,嫁给伯父后一心侍奉公婆、相夫教子,过着与世无争悄无声息的生活。

 

老家开门见山,漫山遍野都是竹林,这是造纸的好原料。为了补贴家用,爷爷就地取材在村里开办造纸作坊,由伯父带领几个弟弟伐竹造纸。现代人很少见过土法造纸,不知其中艰辛,我父亲曾说,天下最苦事莫过于造纸。而伯父对此不嫌辛苦,一做就是十几年。
据了解,在造纸的所有工序中,最辛苦的要数“踩料”和“抄纸”,因为它们不仅是力气活,而且通常是一天做到晚,拼的是力气、时间和韧性。比如踩料,须将双脚浸泡在水池里,光着脚板使劲用力踩蹉竹子,不仅十分劳累,而且脚板容易受伤。再如抄纸,须整天固定位置站立,每天重复成千上万次“弯腰、荡料、成张”的动作,腰酸背疼不说,光是枯燥无聊就难以忍受。像这样的活,伯父干得最久最多,后来二伯父负责“踩料”,我父亲负责“抄纸”,他才轻松点。

 

将纸造好后,还要卖纸。六七十年前,老家距经济中心衡阳有近百公里,其中有一半以上的路不通公路和汽车,造出来的纸全靠伯父一副肩膀挑去卖。听父亲讲,伯父挑担子是一把好手,一百七八十斤的担子他挑起来健步如风,一口气能走两三里。奶奶心疼他要他不要挑那么重,他不听。有时,奶奶强行把纸抽掉一部分,但他又加上。每次去卖纸,他必定天不亮起床,风餐露宿走两天赶到衡阳,把纸卖掉后,再买一担盐挑回来卖,往返不超过四天。

 

伯父个子不高,体型偏瘦,我实在想不出他何以能像骡马一样挑那么重的担子,有那么好的耐力。我读高中时,因没钱坐车,曾从家里走三十多里路去上学,不过背一袋米,觉得非常辛苦。我曾就此问他,他说那是没办法逼出来的,当时家里那么多人吃饭,自己只有多做一点。他还挽起裤脚,指着小腿上如蚯蚓团簇的青筋对我说,那是挑担子太多造成的。

 

五十年代,伯母已生下一男四女。此时老家虽已解放,但贫苦如昔,特别是对我们家族来说,由于政府实行土地改革,爷爷留下的土地全部充公,相比过去,生活反而困难。为了养家糊口,伯父想尽了一切办法拼命劳动,开荒种地,拾粪积肥,种粮栽菜,一年从年头忙到年尾,很少休息。

 

伯父是严父,要求子女从小自食其力。虽只有一个儿子,但听堂哥讲,伯父很少宠他,他七八岁要放牛、砍柴,十一二岁学耕田种地。更让人难理解的是,堂哥十五岁不到,伯父就给他娶了亲,要求小夫妻分家谋生。或许在伯父看来,男儿就该早当家,身为爷爷长子的他是这样,他要求自己的儿子也要像他一样。后来,堂哥报名参军,凭借吃苦耐劳和机灵,被推荐担任广东军区司令员的贴身警卫员,二十多岁复员回到县里担任武装部长,后来担任过商业局局长等职,成为我们村当官最大的人。

 

六十年代,“大饥荒”席卷邵阳老家。听妈妈讲,最饥饿时,全村人只能吃薯渣子(红薯磨碎过滤淀粉后的残渣)和蕨类植物的根茎。伯父因为食量大,还吃秕糠粑粑,这种东西难消化,吃了拉不出,要用棍子抠。最可怜的是伯母,因为营养不良加上本身患病,精神出现错乱。让人唏嘘的是,在那个缺医少药的时代,村里的人却认为她是鬼怪附身,请来巫师驱鬼,几个人捉住她的手脚把她抬到火堆上面烤,说是把鬼赶跑。可怜的伯母被活活折磨,病情越来越重,几年后含恨去世。

 

从15岁嫁给伯父,到51岁去世,伯母一直过着本分无争、悄声无息的生活,平生没吃过几餐好饭,穿过一身好衣,伯父晚年说起她,禁不住眼圈发红,伤心掉泪。

 

伯母去世时,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堂姐,最大14岁,最小8岁,从此,伯父开始既当爹又当妈的独身生活。俗云“中年丧妻,人生大悲”,我没有亲见伯父渡过人生最艰难的岁月,但听父母说过,不管日子如何艰苦,伯父也没有放弃作为父亲的责任,他比以前更加辛勤、更自强不息。他几乎每天都在劳动,为的是不让孩子们饿着冻着。他尽到了一个单身父亲的最大责任。

 

虽然自己困难,但伯父热心公益,乐于助人。以前村里没有修公路,只有一条泥巴路,每当路被雨水冲垮,伯父就喊父亲一起去修补。90年代修族谱,他主动捐钱。村里谁家遭遇天灾人祸,他会送钱送米。有人修新屋,只要他有空,必定到场帮工,不收报酬。

 

对侄儿侄女,伯父疼爱有加。我大姐告诉我说,伯父虽然性子急,爱骂人,但他是“刀子嘴,豆腐心”。有一次,大姐跟着院子里的人去挖竹兜兜(竹子砍掉后剩下的根部),因为年纪小,挖不出来,挖了好久的一个竹兜被别人一斧头砍走,急得直哭。刚好伯父在远处看到,对大姐大喊,“迟妹子(我大姐的小名),你这个死丫头,跟着别个干什么,还不赶快到我这里来。”大姐跑到他身边,他抡起斧头噼里啪啦给大姐砍了大半担柴火,让大姐担回家。

我和三姐从小爱读书,他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主动借钱给我们做学费。后来我们考上大学,他非常高兴,对人说,“我及元(我父亲的名字)要苦尽甘来了。”他还送礼祝贺。

 

我至今记得,老家的公共水井位于他屋后,小时候我每次去打水要从他屋里穿过,他常会悄悄地给我几颗糖等好吃的东西。青黄不接时,我家缺菜吃,他家里飘出阵阵香味,那是他在煮腊肉腊鱼,这时,他会大声喊我的名字,要我到他家去吃饭。有时,他会亲自送一碗过来。他的菜油盐放得多,很咸,很香,那是我儿时最难忘的味道。

 

晚年的伯父,堂哥堂姐均成家,他本来有条件享福,但他不愿搬到县城和堂哥住一起,他宁愿一个人住在老家。我读高中时,他已年过七旬,仍然耕田种地、砍柴栽菜,还趁农闲外出打工。村里的人因此说他,“四爹爹,你儿子当官,你要做老太爷,不要有福不晓得享。”他听到后,一连微笑,一边摆手说,“你们一个只晓得一个,他现在负担重,我自己还动得,应该要做事,自己养活自己。”

 

他每次去县城堂哥家,要带去红薯、包谷、辣椒等土特产,但去后一般不超过三天就回来。我父亲问他为什么不多住几天,他说堂哥家的“鼎罐(饭锅)”太小,他吃得太多,每餐都吃不饱,也住不惯。这固然是原因,但他更多是为儿子儿媳着想,他不想增加他们的负担。

 

我三姐大学毕业定居成都,他曾计划到侄女家里去看看,但担心自己年纪大,怕添麻烦,一直没成行。有一年我三姐回老家看他,给他送去礼物,他非常开心,盯着三姐烫染过的头发说,“成都的太阳怎么那么大,把你的头发都晒黄了。”说得大家大笑。他还希望我这个最小侄儿快点结婚成家,要喝我的喜酒,我也想着那一天一定接他到长沙看看,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希望却在2002年秋天变为无法实现的奢望。

 

2002年农历8月21日,在伯父去世第二天,我赶回了老家,见了他最后一面。在堂姐们撕心裂肺的哭声里,在侄儿侄女无限的悲伤里,伯父静静地躺在黑色的棺柩里,双眼闭合,神态安详。这位劳累一生、半生孤苦的老人,用这样的方式完成了人生的谢幕。

 

听堂哥讲,伯父去世前没有生病,当天早上还吃了一大碗饭,快到中午才发现他倒在堂屋门边,没有了呼吸。从遗容看,他走时应该没有痛苦。我想,这大概是上天怜惜伯父一生勤劳孤苦善良,给他最大的福报。

 

伯父是亿万中国农民中的一分子,是极普通的百姓,也就是古人所说的“黎元”,在古往今来中,他像千千万万的人一样,不过是一颗尘埃,但是他毕生勤劳,自强不息,坚守善良本色,从不给人添麻烦,他的精神将长存我们这些后辈心中

 

谨以此文纪念我最敬爱的伯父——陈存元,永存的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