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相片1
岁月,使我曾经拥有的岁月,连梦也很少能回到从前了。即便亲朋好友,他们中也有许多是亡人了。而且,我们曾经的过去,也是模模糊糊的了。在追忆中,有声无声的对话,虽都跟失去的岁月有关。如走过的地方,爬过的悬崖峭壁,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在夜的路上……就是自己刻骨铭心的事,都支离破碎的了。有时还会分不清哪是心里的旅程;哪是阅览的所得;哪是真实发生过的事,甚至把它搞混乱了。岁月真的可以埋葬一切。特别是我们平民百姓的真实点滴。在历史上,平民百姓都是伟人、名人作陪衬的无名无姓者。历史上留下真名真姓的平民百姓,都是那时环境、形势、氛围……的需要,甚至是君臣、伟人、权贵、名人……阴谋家、野心家们争权夺利的需要。那些在历史上留下真名真姓的平民百姓,关于他们的一切,或被神化了,或被扩大了,或被歪曲了……,就是现代的,也有各说各样相勃的版本,考古中找出来的更是残破不全了。书、画、文字记载的,口口相传的……又是坏的坏到脚底生疮,头顶冒脓,好的好到放的屁也是香的。忠的忠到可以不要一切:包括可以不要父母、兄弟姊妹。孝的孝得割自己的肉给父母食。而真正真实的他们的思想、作为,在各种版本中,特别是现实人的版本中,就谁也不清楚,或者该信谁的了。甚至有他们画像、相片、文字的不是被美化,就是被丑化过的。不然,当见到他或她的真画像、相片、影像,文字时,就不会惊异、怀疑了。留下的有姓有名的面目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是不敢全相信各时代记载的历史的。特别是各时代不准以任何形势记录的很多都被遗忘了。但我们平民百姓只要不写、摄、书、画……那些各时代政府不准的,还是可以用影像、画像、文字记录下我们很多的细节的。
我竟然在同学处看到了——一九六五年全班同学的小学毕业照。可是,那照片连我是那个也分不清了。它虽使我的童年更是模糊不清了。但它使我想起了照相那天,我是专门穿了我舍不得穿的,也是我唯一的一件土白布的衬衣。三十三四度大热的天,穿上了卡机布的长裤,脱下平时露脚指烂后跟的千层底布鞋,穿上了冬天才穿的半新半旧的解放牌胶鞋。照相时才发现,除几个平时也穿得好的女同学外,我也是穿得最好的男同学之一了。有许多农村的同学不但还是穿着补了很多疤的单衣裤,而且还是穿着草鞋,有几个平时连草鞋也没得穿的同学依然还是光着脚。于是,老师把光脚板和穿草鞋及衣裤有补疤的同学差不多都调派去了第二排三排。不喜欢我的班主任老师竟把我调派在了第一排的右边上。虽连第几都搞不清了。但看到那张照片,还是挖出了我很多被岁月掩埋的事:从逃学到爬树采桑果采黄葛树果吃;从三年级开始,每年学校都要组织一次以班级为单位,年级相同的三个班同学都得自带着米、菜、锅、碗到十多里的金沙江边的绿荫塘野炊。我们一路歌声到达一边是各种树、竹的山林,一边是一遍石头的金沙江边,绿荫塘就在山林和江滩不规则的旁边下,山林有一股清溪流进绿荫塘里。那时,金沙江涨水时会涨到绿荫塘,甚至涨到山林边。此时的金沙江水已退离绿荫塘有一里多了。于是,荒凉的江滩边,同学们男女搭配,大多同学五六人或六七人自愿组成一组。都围在绿荫塘边,各占一处,垒灶的垒灶,捡柴的捡柴,洗菜的洗菜。炊烟升起来后。大多数女同学开始煮饭做菜时。我们有汗裤的男生就脱了外衣长裤摸着石头进入了绿荫塘中逮虾捉鱼,或者游泳了。于是,只有百多平方米不规则狭长平静的绿荫塘里同学的欢声中水花四溅。使山林和荒滩都活跃了起来。不论那个同学在石缝或石洞里逮着了虾,或捉到了鱼,都会引起同学们的羡慕。他们那个组的菜中就有虾或鱼的味道了。当然其中也有农村的同学因只带着煮熟的红苕、洋芋去的,他们是不愿参加那个组的。既使有人要求他们参加,他们大多也不会去参加。他们在野炊吃饭时就会躲进山林中去了。甚至还有被家长知道了不能参加野炊的。想起我第一次野炊,因要做家务事,怕父母知道不让我去。又不敢偷家里的米。就去奶妈家,求奶妈给我煮一顿饭的生米。农村户口的奶妈家那时连山茅野菜也吃不饱。不知情的我硬使奶妈把拾荒得来的,藏在土罐里的谷子用砚臼擂了带去野炊。想那些因贫穷、或家务没有去的同学,不知在心灵中留下了怎样的悲凉和阴影?我虽连他们姓名都忘了,看到这照片,就会挂念起如今他们可还健在?生活怎样来。第二张旧照片是学徒满后,办工作证,穿着新的劳动布工作服去照的。这张照片使我回想起我青春的时光来:那时差不多所有的生活用品都要票证。但以毛泽东们阶级斗争为纲的指引下,两派你斗过去,我斗过来,虽天天都要政治学习。在林彪末死前,还要早上班和晚下班时,对着毛泽东的画像高桊着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三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祝伟大的舵手、英明的领袖、导师毛主席万寿无礓!万寿无礓!”然后再祝:“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但我常看到火车如果正点通过,就说:“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又胜利了。”看到火车晚点了,就说:“又遭到刘少奇反革命路线破坏了。”因为,在文革时,只有毛泽东是唯一伟大正确的。凡是好的,取得的胜利、成绩都必须得归功于毛泽东。归功于毛泽东的革命路线。连逢年过节多发半市斤肉票,都得印上毛泽东的“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或印上“斗私批修”之类的最高指示。刘少奇被打倒,特别是定了刘少奇是走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工贼、内奸、特务后,所有的罪过,都是他的反革命路线犯下的。所有的罪过都得挂在他的身上。说“遭到刘少奇反革命路线破坏这样的类式讽刺话”,不但没有人敢抓辨子。而且,大家都会会心的笑起来。而且,我还敢在几个朋友中大唱《社会主义好》。但那歌词却被我改成了“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吃不饱 毛泽东 阶级了 全国人民互斗起 批斗的大会小会乱呀乱糟糟 乱呀乱糟糟……”在旷野中,我和几个青年好友还高声齐唱过几次。只是隔老远一见有人,我们就“哈哈哈”地大笑着不唱了。还有男男女女约着成群结队的去厂附近的山上采蘑菇。搞得寂静的山野都是我们的欢声笑语;在宝象河边漫步,畅谈各自的人生理想……反正看到老相片,就会想起苦难中,年轻的我们也要自娱自乐,绽放出青春的活力。
一九七四年冬,我就买了一部上海120的海欧牌相机,那时间,照了很多自己的照片,亲朋好友的照片,但照的都是自己和亲朋好友去公园欢天喜地的照片,和美丽自然风光的照片。那些真实生活的现实,荒凉、凄惨的就一张也没有照。应该是连想也没有想去照过。但那些欢天喜地的照片,自然美丽的照片,还是会时常使我想起一些人和事来。特别是想起那个全国“赵健民云南特务组计划”的赵健民来。赵健民,是我大哥(向吉星)带我去认识的。我虽记不清那是那年那月的事了。只记得是赵健民才放出来没有一个月。当时,两派的斗争还是你死我活的。因为我大哥是“炮派”的头。就有“炮派”头对大哥说:“赵健民放出来了,要不要去看望赵健民。大哥说:“一定要去。”有的“炮头”提出:“他可是康生亲自定的案,又是毛泽东、周恩来默许的。又没有平反。我们就因保他才被谭甫仁的‘划线站队’划为站错队的,划成了执行‘赵健民云南特务组计划’的执行者的。”大哥说:“如果赵健民真是叛徒、特务,能放出来吗?” 还是有人认为,康生亲自定的案。就是错案,也翻不了案,平不了反。这样冒然去看望,危险很大。大哥来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就是要危难时候才能看清一个人。”于是,大哥首先带着我去看望了我只听其姓名,没有见过面的赵健民及家人。他家那时虽还是住弥勒寺的省委第二号院里,却是住在有小门隔开的,打扫卫生的普通工人住的单间房里。那五平方米左右的厨房,一看就是临时的。他和夫人杨瑞波。还在上学的小女儿赵杨,一直住到一九七八年被调往北京三机部为止。那时的赵健民家,除了大哥要求我们在昆明工作的二哥、我、五弟每星期都在休息日去看望赵健民外,很少见到有人去他家。麻雀到是常在他家门前欢叫着跳来跳去的。我就曾用汽枪在他家屋里对门外的一群麻雀开过一枪,一只麻雀竟被我打死了。除赵健民要去北京前,喊我去照相留念外,就没有留下任何同他有关的东西了。但看到同他的合影,我就会想起他同我讲的话和他经历过的事来。有些话和事,自今讲出来也是会惹麻烦的。从他的真话中,才知道了,他在山东为毛泽东和周恩来要整的华岗说了真话。为这事,当时山东第一把手在省常委会上,批评他有右倾思想,没有按阶级斗争办事。他公然就在会上反驳道:“你那阶级斗争,是诬陷人,制造冤假错案,无中生有。”一把手说:“赵健民同志,我不踉你争。你就按你的材料上报中央吧。”他上报后不久,周恩来就来了批示:“华岗态度恶劣,继续关押。”虽被华岗牵连的一百多个人得到了甄别、平反。但华岗本人却被关死在了监狱里。那时,赵健民还没有全搞清楚他得罪了毛泽东和周恩来。一九五八年,他对三面红旗、大炼钢向中央提出反对意见。被毛泽东、周恩来打成右倾主义、地方主义、分散主义,整到了济南钢铁厂去当副厂长时。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文化大革命才开始,他就预料到他是要被整的了。只是没有想到会由康生出面。更没有想到会也被无中生有的打成叛徒、特务。而且在云南还搞了“特务组计划”。我说:“五五年,你为华岗说真话。五八年,你又反对三面红旗。文化革命初,你又建议,又说真话。在他们心中,你每次犯的都是死罪。要是老百姓、小干部早被枪毙了。最少也要被判刑入狱而老死终身。就是不判刑,也要被软禁而老死终身。甚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被消尸灭迹。连把你打成叛徒、特务都没有整死你,算你命大了。”他说:“只要他们不杀我,不整死我。我是不会自杀的。”……他说过的那些事,那些话,许多都被我揉进我写的长篇小说《曾经的岁月》和散文中去了。
在我的黑白老照片中,还有些是自然风景照。特别是那照元阳梯田的黑白老照片。使我想起一九八六年,利用补休,搭刘兴义表弟送粮到怒江的解放牌汽车去游玩时,回昆明时从元阳经过,见那梯田很是好看。就让表弟在多个地方停车拍了十多张照片。后来把一张认为很好的元阳梯田照投稿给《昆明报》。久不见动静,就去问在《昆明报》做编辑的熟人。得到的答复是:“你那照片,照的是什么东西呀?根本不行。”我的照相技术很差。我也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后来,元阳的梯田火起来了。我才把我那张投《昆明报》的黑白元阳梯田照翻出来对那些发在报刊上的名家阳梯田照对比。更明白了不是我那张图片跟那些上刊物的作品有多少差距。而是因为是不是那个人。也更知道了发现美,传扬美也是要伟人、名人、有权力的人……才会有人认可的。但我想如果才坚持长久,也会有人认可的。所以,千万不要为一得一失而丧失了信心。
我的老相片虽没有几张是好的,特别是那些用海欧相机照的黑白老照片。但那些老照片,却会让我忆起很多很多忘记了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