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


小偷

我们的工作,就是浇灌支撑桥面的大水泥柱。我们的工作始终都是挑水泥、挑沙、碎石子,再把水泥、挑沙、碎石子搅拌好。大家先按比例把水泥、沙子、碎石子堆在一起,然后,两人一组,相对而站,各用一把铁铲,同时翻动堆在一起的水泥、沙子、碎石子,两人边铲边翻动边朝前移动。这样水泥、沙子、碎石子就差不多均匀地混在了一起。第二道也是如此翻动,只是要放水翻动了。第二道翻动,水泥、沙子、碎石子就全混在了一起。第三次再如此翻动后,就可是挑去浇灌柱子了。我们就这样轮流着按比例上水泥、沙子、碎石子,然后又轮流着搅拌。每一个组要在工地上干六小时。我不知道有多少个县的人,更不知道有多少个同样的搅拌组在干。只见整个工地都是挑的、搅拌的人。人分组休息,浇灌是不能停下来的。白天黑夜都一样多的人在干。食堂也是二十四小时在轮班转,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可以买到吃的。只是大部分都是吃炒牛皮菜,有炒莴笋、白菜,那就是最好的菜了。说是炒,就是一市两左右的油,把五十多斤的菜倒进大锅里,放了盐,再加几瓢水,用长柄的大锅铲翻动,使其不沾锅而也。那菜,是任何人也见不到一丁点儿油花花的。肉,在伙食堂那是根本见不到的。要吃肉,只有休息那天,走两个小时左右到普格县城唯一的那家饭馆去。而且,还得在十点至十二点以前和十四点半至十七点以前。没有油水,工作的劳动强度又很大,饭量就大增,如果放开吃,每顿都能吃一斤半至二斤粮票的饭。但谁也只敢精打细算的吃。不然,到后来就只有吃以牛皮菜为主的蔬菜的命了。所以,每天都有人在木则河里捉鱼。

有一天夜,二十二点下班,我如往常一样和王兆群等几个人拿着毛巾就要去工地的上方河段去洗刷,杨顺单走到我旁边说:“我带你去一个更好洗的地方。”我问:“那里?”“工地下方。那里水大,也一样的清凉,而且,还可以游泳。”我有些不相信地说:“工地下方的水清凉,还可以游泳。”“真的。”我问王兆群去不去。王兆群不去,我知道他是嫌弃杨顺单,也就没有勉强他了。

杨顺单带着我穿包谷地,走乱石滩地,转过一个差不多七十度的弯,河面一下宽了几倍。月光下才知道是有一道拦河的堤坝,把全部的河水拦在这里成了汪洋一片。

我说:“想不到五百米的拐弯处,还有个水库呀。”

杨顺单说:“不是水库,是劳改队修的鱼坝。”他指着河坎下的窝棚。“那是劳改队看守渔坝的窝棚,是一个二十岁的劳改犯在那里看守。他会武功,爬高下低很厉害,据他说就是因为会功夫才被抓的。”

我觉得很奇怪,会武功的劳改犯,是个什么样子呢?就说:“有没有人看管他?”

“没有。有人看管,会准我去他的窝棚里吗?就是准,我也不敢去嘛。”

“不怕他逃跑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走,去窝棚看看劳改犯在干什么”

从没见过还在服刑人员的我,也很想去见见,加上又会武功,就担心地问:“去看他,遇见管的人怎么办?”

“这里放心,管他们的解放军是早上八点左右,下午五点左右才会来,而且都是拿了鱼就走了。其它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在那里。他叫尤怀中。”

“那里好不好洗澡?”

 “他守逮鱼的地方有一条他们开的大水沟,水有齐腰深。”

窝棚是很规则的三角形,没有门,里面只有一张床上。那床下面是枯枝败叶,枯枝败叶上铺了稻草,其它就什么也没有了。高出地面三十左右厘米。没有灯,但看他的样子,并不是戏里,或者电影里,书里那样长得丑陋的人,相反还长得很清秀。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子,国字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理了一个小平头,虽穿的是一身黑色,但怎么看也不像犯人。

他只说了句:“你又来了。”

杨顺单说:“我们来洗澡。”

他说:“你们快洗吧,不然,被大军(解放军)看见了,又要训我了。”

杨顺单说:“走这么远的路,我们坐一下。今天跟我来的,可是个读过书,识字的朋友。在我的好朋友中,我只服他。他可不是你我一样的人。”

我怎么一下在他的口里就成了这样高大的好人呢?我一下想起来了:那是才来时,我们几乎所有的年轻人在洗脸时都刷牙,而他却只有一块灰色洗脸毛巾。上一个轮休日,他约我进普格县去买牙刷、牙膏、口缸。卖了口缸,他一支脚才出商店门,口缸就掉在了地上,捡起来一看,外内的搪瓷被磕碰去四处。他看了又看,说:“我去把它换了。”我笑了起来,说:“磕碰了这么多疤,人家又看着你掉在地上的,会换给你?你有这个本事?”他说:“我给钱买,已经不错了。”我一下来了兴趣,说“走,就是三个女服务员的眼睛都是近视眼,也不会看走眼。我就不相信了。商店里又没有人,何况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才来买过东西。”我和他又返回了商店里。只见他要了两个口缸看了看,就还给了服务员,然后就走了,我跟着他出了门,笑他吹牛皮。他把口缸递给我,说:“自己看。”我大吃一惊,因为我始终看着他拿着的烂口缸,并未见着他换呀。但我还是说了:“你肯定偷过人家东西,以后再不要偷了。”他点了点头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偷东西也是师傅教的。”我更吃惊了,说:“当小偷还有师傅教呀?你的师傅是谁。”他笑笑说:“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点了点头。他说:“王新帮。”闻所未闻。王新帮家离我家更近,他父母不但管教严,而且他家可是有吃有穿的人家呀。我有时也到他家玩。我说:“我不相信。”杨顺单说:“他的本事大了,除了我们这些他的徒弟知道外,县城里的极少数人人还是知道的。他父母肯定也是知道的,有时他父母无原无故的打他,就是因为他偷了东西,被父母发现了。或者是被人告到他父母那里了。”“你乱说。都告到他父母那里了,全城的人还不知道他是小偷呀?!”“被偷的人逮是逮不到他的,丢失东西数来人,他是这样才挨父母打的。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会偷东西。给你说说他的本事吧。他偷东西从来都是分人的。不该偷的人,他从来不偷。”“他有这本事?”“当然,他还教我们穷的不能偷,好人的不能偷,凶恶人的不能偷。”“他从那里分得出来呢?”“他教过我们从脸相上看,从穿戴上看,从行动上看。但我只学会了从穿戴上看。”“那要什么人的才偷呢?”“得不义之才人的,有钱人的。”我心里想:他还是个讲义气的义偷了。但却说:“偷总不是好事情,以后你不要再偷了。以后,就是换口缸这样的事,也不能再干了。这也是介接的小偷行为。”他“嗯”了一声。看样子,好的东西,大多数人都愿意接受的,并心存感谢的。

尤怀中笑笑,对我说:“请坐。”

我还没有坐下,杨顺单就说:“我肚子痛。”就出窝棚去了。

尤怀中摇了摇头。

我说:“你老家在什么地方。”

“成都。”

“成都?四川的首府,都江堰、清城山、武侯祠、杜甫草堂、青羊宫、望江楼……,天府之国,好地方呀。”

“是呀。可惜也有我这样的败类。”

“你是为什么呢?”

“偷盗。”

“偷盗?”

“为什么呢?”

“是因为认识了社会上的盗窃犯。”

“认识了社会上的盗窃犯?”

他告诉我,他被抓时,是四川杂技团的演员。六岁就进了四川杂技团学艺,并无数次参加过上台演出,十六岁时,因为认识社会上专以盗窃为生的杜奎图,先是杜奎图请他大吃大喝,然后又教他学轻功,后来就同杜奎图专门越墙上房入室盗窃政府部门。那是一九六一年的中秋节,他和杜奎图去偷盗四川军区司令部的财务室,还没有进办公大楼,就发现被人跟踪了。于是,两人分开逃跑。他逃跑回杂技团刚睡着,惊醒睁开眼就见两个解放军和他们单位的书记、团长站在他床边。手铐不知几时被谁戴上的。就这样被判了七年的刑。因为表现好,本来可能释放回家了,因为文化大革命,所以,就没有释放他。所以,才安排他一个人来守渔坝。

我说:“杜奎图呢?”

尤杯中说:“被判了十五年。”

“他没有跟你在一个地方。”

“没有。也不知道他在那里服刑。”

我摇了摇头。

他说:“你可能不知道,杨顺单是个小偷,我说过他几次了,叫他不要再偷了。不然,我的下场,就是他将来的下场。但是,他不听。每次来,都偷鱼。要是被大军发现了,不但我要被罚,他也跑不了,会被抓起来的。”

我点点头说:“好,我一定说他。”

他说:“他刚才不是肚子痛出去屙屎。而是去偷鱼去了。”

“是嘛。走,我只知道筑渔坝是为了逮鱼。隔老远的看过这木则河上很多逮鱼的渔坝,就是不知道怎样逮。就便看怎么逮鱼,又能抓他的现形。”

出窝棚就见杨顺单正在脱衣裤要下沟洗澡。

我对尤怀中笑了笑。

尤怀中说:“你不相信?先看怎么逮鱼的吧。”

原来是一个竹编的大笆斗,大口朝上,成七八十度安在坝埂里,尖头朝下,大半截都在水沟里,在刚露出水面的地方开有一个专门伸手进笆斗去抓鱼的口。一看就知道鱼要进了这笆斗,就无法逃出去了。我伸手进笆斗去朝下摸,底部大大小小的鱼已经有很多了。我逮出一条半市斤的鱼边放进在旁边水中专门装鱼的大竹篓里边说:“这样逮鱼太厉害了,大大小小的鱼都跑不了。”

两个人把鱼都逮进大竹蒌盖好盖后,尤怀中带我朝上走了二十多步,到一个小水坑边,说:“他原来偷了鱼,就是先放在这里的。这一次,他肯定换藏的地方了。”

“我们回去时,他肯定会拿出来,我一定让他还回来。”

“不是还不还的问题。”

“主要是让他改掉这种坏习惯。”

“本性难移,加上他家这样贫穷。难呀。”

“我摇了摇头,说:“尽人事,以看天命吧。”

尤怀中笑了起来,说:“他有你这样的朋友,最少不会去作孽吧。”

当回去的路上我问杨顺单。他说:“本来我是又偷了他们鱼的,但我藏了鱼回来,听见了你们的说话,所以把鱼送回他们装鱼的大竹篓去了。相信我一定会改掉这小偷的习惯。”

我点了点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觉得今夜很美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