榨菜味道(纪实小说)
文/潘国尧
记得大一那年放暑假,生产队里的地还没分,闲在家里没事干,母亲说“二棺材”(老衲大号)要不去工地上转转,赚俩钱自己开学了买件衣服穿。
老衲说去哪呢?母亲说这我就不管了,你爱去哪就去哪,“你爹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已经是乡里的会计了”,母亲的意思很明白,你得考虑自己养活自己了。
刚好初中的一个同学,也是刚参加完高考,还没任何消息,在家里同样闲得蛋疼,俩人一拍即合,决定去他老爹那里做小工。
他老爹会折腾,先是在村里办胶木厂,后来厂垮了,就到处给人造房子,年前刚刚在邻县给一个什么局造家属宿舍。初中同学说做小工每天能赚一块六毛钱,“闲着也是闲着,那就一起去做小工吧。”
同学家里有辆重磅自行车,从老家到邻县县城有一百多公里远,俩人轮流踩车,花了一整天时间到了工地。
第二天一大早,同学的爹就把我俩叫醒了,让去给刚抹了沙浆的墙面刷石灰水。
这活不但累,同学爹的要求还很高,如果哪个墙面的小窟窿没刷进去灰浆,小包工头就会骂人,一般以“狗日的”开骂,尽管非常清楚,俩小工中的一个是他自己日出来的!
就这样干了两天活,老衲就想打退堂鼓了,原因是活累,老挨骂,还吃不好。工地上干活的有十几个泥水匠和小工,都是同学爹从老家带去的,每天的饭由老板娘烧,一般是每人蒸一个饭盒,菜都自己解决。我去的时候没带菜,一大早就想去菜场里转转先买些咸菜。
但这个县城四周全是丘陵,能种地的地方很少,进出仅靠一条2车道的省道,那会儿也没班车啥的,所以副食供应极为艰难。而在老衲老家,那种腌菜随处都找得到,但这破县城却是奇缺的。老衲买了一斤榨菜皮,却花了5毛钱。
这玩意在老家海涂里到处都有人在做。随便挖个坑,坑里铺一层塑料布,把收割来的鲜榨菜头或者切割下来的榨菜皮倒进坑里,再倒进去几桶卤水,把塑料布一包,覆盖上盐土,捂个十天半月的,腌制过的“榨菜”就被起出来,在稀的跟水一样的辣椒糊糊里浸一浸,外红里脆,好看也好吃,或者拿到集市上卖了,或者直接批发给上门收货的,一般一斤也就一毛钱左右。
老衲问菜场里卖榨菜皮的摊主,说你这货都是怎么来的?摊主说每隔个几天,就有那些口音跟你差不多腔调的海边人骑自行车送来。我又问多少钱一斤卖给你?摊主指了指边上的那几个榨菜坛子说:“像这样一坛子要收我二三十块钱呢。”
老衲说如果我卖给你15块钱一坛你收不收?摊主说要是这个价,你拉多少来我都要。
我说押点钱,你给我两个空坛子,我明天给你装两坛榨菜回来。
山民厚道,说不就俩破坛子,押什么钱呢。
老衲回去跟初中同学说自己不想干小工了,同学说那你怎么回去?老衲说自己想做一单生意,你借我自行车用一下就成,“我回趟老家,后天就回来。”
那天上午我就骑车从县城出发,300多里地,骑了十多个小时才到家。
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醒来时母亲说已经跟邻居说好了,叫我自己去海涂里装榨菜。
我骑车到了海涂里,邻居说这些菜都是自家地里瞎鼓捣出来的,也不值几个钱,你自个儿装吧。
老衲就跳到榨菜坑里扒拉了半天,分别装了一个坛子的榨菜和榨菜皮,然后给了邻居20块钱,邻居好说歹说才收了老衲10块钱,说“二棺材”你也是第一次做生意,意思意思就得了。
我把两个榨菜坛子用绳子绑好了就要上路,邻居说你娘早上来时给你留了一壶水和一兜蒸红薯,你自己带着路上吃吧。
就这样我骑车又上路了。车后绑着两个坛子,骑起来就比较吃力,而且从老家到邻县,地势一路攀高,翻过一道坡又接着出现一道更陡的坡。更要命的是天黑后看不清路,这破车要是不小心倒下了,那两个坛子就砸了,不但赚不到钱,还得陪人家坛子钱。偶尔对面开来一辆汽车,远光灯一照,老衲这400多度的近视眼镜就更看不清路况了。没办法,只好骑一会儿下车推一会儿,饿了啃俩红薯,渴了喝点水,消消停停,直到第二天天快亮时才骑到邻县县城。
一大早开市后,卖榨菜的家伙帮我把两个坛子卸下来,我让他看一眼,摊主说看什么看,不就是榨菜吗,你们那做出来的东西都是一个德行。
然后摊主就递给我30块钱,那家伙还从铺子里拿出一付木架子,说下次你用这个装,一次可以拉三个坛子。我说今天累死了,先休息一天,“明天再来拉空坛子。”
这一趟生意,三天时间,前后跑了600多里地,净赚了20块钱,这相当于我做半个月小工才能赚到的工资。
回到工地上,在工棚里一直睡到天快黑才起床,初中同学来看我,我说一起去外面喝点酒如何?他就很开心,说你挣到钱了?我说不多,喝顿酒没问题。
在县城电影院拐角的一个小弄堂口有一家小酒馆。山里的蔬菜少,但肉便宜,老衲要了一大盘的猪头肉,还有两个酱猪蹄,还让店家做了一个蛋花汤,俩人就着两菜一汤喝了四五斤的黄酒,店家怕我喝醉,就提前叫我结账,总共也就花了5、6块钱的样子。
俩人读初中时都是体育高手,同学曾代表公社去区里参加过全区中小学田径运动会,拿过400米和跳远的冠军,我从初中到大学也一直是长跑好手,又是20来岁的年纪,身体最好的时候,所以四五斤黄酒下肚,其实也没觉得怎么醉。
但是店家显然想打烊了,已经把铺子里一半的木排门都装上了,装的时候还弄出很大的动静,老衲说老板我短你酒钱了?老板说一般第一场电影散场前我们就要关店门的。同学说电影不是还没散场吗,“你他娘的着什么急?”
店家也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说你在骂谁呢?
同学说我骂你了咋的?
店家说你知道这是在哪里吗?
同学说我他娘的管你这是哪里。
店家就操起一边的门栓杠直朝着同学的面门劈下去,我侧身躲过,顺手把杠子给夺了。
这下把我那田径高手的同学给彻底惹毛了,借着酒劲,这家伙一把锁住店家的喉头,死死地把这三十多岁的男人顶在了排门板上。
这时第一场电影刚好散场了,很多人都围拢过来看小酒馆里打架,有几个干部模样的家伙和我一起把俩人拆散了,他们就问怎么回事?
我赶紧说没事,就是酒喝高了,闹着玩呢。
店家大概也不想把事整大,喘着粗气连声说没事。
然后众人就都散去了。
然后我俩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工地赶,走近桥头的时候,在路灯下被几个当地的年轻人拦住,那几个家伙手里都提着刀棍,我还有点清醒,就赶紧说兄弟们有话好说,先别动手。
对方为首的一个家伙说你们把店家打伤了,我们要卸这家伙一条活腿,说罢用一把长刀指了指我初中同学的腿。
我赶紧把喝酒剩下的十几块钱掏出来塞到拿长刀的家伙口袋里,说这点钱够兄弟们晚上喝一顿了,“店家那边,我俩明天再去看望他如何?”
那年头,十几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为首的显然自己想找台阶下了,用刀尖指着我同学说:小子你记着,今天这条活腿先给你留着,下次要是再敢动手,你两条活腿都得留下!说罢几个人就扬长而去了。
我的酒早被吓醒了,可是同学似乎还在醉酒状态中,骂骂咧咧的想追上去要回钱,我赶紧把他拉住,说这几个钱就算了,我明天回去再拉一趟榨菜不就又回来了?
第二天下午,我骑车去菜场找摊主要坛子和架子,摊主把东西都给我在车上装好,刚要出门,却见旁边一个家伙也来向店家借东西,我一看,这不是昨晚上拿刀尖卸活腿的家伙吗?
那家伙也认出了我,说怎么是你啊四眼?我说是啊,“昨晚那顿酒喝得舒服吧?”我故意调侃说。
那家伙说早知道你跟我叔认识,昨晚就不瞎闹了。
然后这家伙就要拉着我去喝酒,我说我今天还要赶300里地呢,“过几天再喝如何?”
店家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说一块看电影时认识的。
那家伙也顺坡下驴,说没事,“兄弟们等着你回来一起去吃野猪肉!”
这以后每隔个三天,我都要往老家装三坛榨菜回来,一直跑了十来趟,总共赚下百把十块钱。但是直到我后来就要离开县城时,那个要卸我同学一条活腿的家伙也没再出现过。我曾经问店家你侄子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店家说你没见到这些天到处都在抓人啊,“这混账劳什子被公安局弄进去了,天天打架,唉,进去也好,省得他爹烦,我也烦。”
我说他还欠我一顿饭呢。
店家说,这顿饭一时半会怕是还不上了,“这一拨进去的都是被严打的,鬼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就要离开县城的那天晚上,我请同学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好像是日本的《追捕》吧,这电影我在城里上学时早看过了,所以就没正经看,光注意身边的那些小县城里的美女了。诗云:越女天下秀。这破县城不大,但女娃子确实长得水灵。那会儿刚兴起穿裙子,女娃子们一个个穿得花蝴蝶一般。老衲想,要是能带个这样的女娃子回家去,我娘可就要高兴坏了。
当时坐在我边上的刚好是个穿着白底蓝花裙子的漂亮姑娘,老衲看了她好几眼,感觉不过瘾,就把一个手臂一点一点的搭在她椅子的后靠背上,然后上半身就一点一点地往她身上蹭,那女娃子就一点一点地往边上缩,缩到不能再缩了,那家伙就猛然站起来喝道:你是流氓啊?!
随后就有许多拳头往我脑袋上和身子上砸过来,同学力气大,拼命护着我从影院的过道上往外奔,但还是在门口被几个小伙子拦住了。电影院里两个衬衫袖子里戴着红箍的家伙把我俩推进值班室,然后那女娃子和几个一同来的小姐妹也都被叫来了,戴红箍的就指着我问女娃子“他是怎么流氓你的?”
女娃子说就是身子老往我身上靠。
戴红箍的说有没有动手?
女娃子说倒是没动手,“但这家伙满身的咸菜味,熏得我难受!”
值班室外有几个看热闹的说这家伙他们认得,“老往菜场里拉榨菜的,是海边的‘大脚疯’”。
“大脚疯”是这里的人对我们县里人的通称,抗战时,狗日的小鬼子在我们那扔过细菌弹,好多人后来都得了一种怪病,就是腿上总是红肿,不停地掉皮烂肉,腿粗的时候有泡桐树干那么大。
戴红箍的问了我一些问题,还装模作样地做了记录,我当然不会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们的,只说自己就是贩榨菜的。但是一会儿窗外有一个穿着很时髦的年轻人却大声说道:这人很面熟啊!
戴红箍的就把那年轻人叫进来,说你仔细看看,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年轻人就问我你是不是中文系的?
我想这下完蛋了。我就读的师专基本面向本地几个县招生,八成是碰到校友了,只好点点头,还问他是哪个系的,时髦的家伙说自己是79数学的,“就你们楼上的”。
戴红箍的说你还是大学生啊?“大学生咋干这事呢?”
我说我真没动手啊,“她长得太好看了,我忍不住就靠过去了,唉,就这咋被当流氓抓呢?”
带红箍的说算你运气好,要是上个月严打的时候,就直接把你关局子里去了你信不信?!我说信!
还好,数学系的时髦年轻人大概在县城里还有点名头,他跟那俩戴红箍的说了几句土话,我俩就被放了出来。
那晚回到工棚,我在水龙头那里冲了许久,临睡前我问初中同学:还闻得到我身上的榨菜味吗?同学说,反正我是闻惯了,没榨菜味,我都睡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