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熟悉=美(32)


三、艺术突变发展的途径

我们已经知道了艺术发展的动因,以及艺术发展的大致规律,其实,这些“动因”和“规律”,尤其是规律,严格说起来,只适合艺术发展的渐变过程。而在实际的艺术发展中,我们往往会看到艺术风格产生突变的情况。下面我们就来讨论一下艺术产生突变的原因,以及这些突变又是通过哪些具体的途径实现的。

我们知道,艺术的渐变发展既受到社会及自然环境的变化发展的影响(所谓“他律”),又受到艺术表现手法自身不断发展完善的影响(所谓“自律”)。现在假设,我们所生活的自然环境及社会关系环境长期无变化,也就是说,艺术受“他律”的影响微乎其微,而艺术本身的“自律”发展也走到了尽头,那么,这时艺术会怎么发展呢?在这种情况下,艺术在其“追求陌生感”的本能动因催促下,往往会产生突变性的变化发展。而这种突变性的变化发展,又往往是通过以下三条途径来实现的。

    首先,那些长期生活在某一社会阶层中的艺术家们,会走出旧的生活圈子,而到其他社会阶层中去寻找艺术发展所需要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既有社会生活方面的,也有艺术表现手法方面的。例如,中国古代上流社会的传统士大夫诗人们,当他们的社会生活的灵感及艺术表现手法的灵感都枯竭后,他们就往往开始向民间学习,从民间去寻找那陌生的灵感。一部中国古代诗歌史,也可以说就是上层文化诗人不断向民间学习借鉴的历史。而每一次的向民间大学习,都会带来诗歌风格的巨大突变。如唐宋之交的“诗”转变为“词”;宋元之交的“词”转变为“曲”。

    艺术风格产生较大变化的第二条途径是向古人学习。我们这里说的古人是指较远期的古人。正像前面所说过的,陌生感是逐渐添加的,艺术风格也是一点一点起变化的,但这种逐渐添加的陌生感在积累了足够长的时间后,就会使当代的艺术风格和远古期的艺术风格产生巨大不同。即:当代的艺术风格和近古期的艺术风格往往是“相似”的,而和远古期的艺术风格是“相异”的。而为了追求最大效果的陌生感,当代的艺术家们就会转而向远古期的艺术风格学习(所谓中外艺术史上常见到的“复古主义”)。这一点在中国绘画史中也表现得十分明显。例如,在顺序排列下来的唐、宋、元、明、清等朝代中,元代的画家往往向远古的唐代画风学习而不学近古的宋代画风;明代的画家又往往向远古的宋代画风学习而不学近古的元代画风;同样,清朝画家往往向远古的元代画风学习而不学近古的明代画风,等等。(《中国绘画三千年》)

    艺术风格产生巨大变化的第三条可能途径是受外国艺术风格的影响。显而易见,外国艺术风格使人产生的陌生感往往比本国民间或本国古人使人产生的陌生感还要强烈,因而对艺术家还要有诱惑力。同时,即使外国艺术品的独特风格和本国艺术家们头脑中的既有风格定式产生冲突,本国艺术家们也不会感到什么难堪。或者说,他们不会产生一种被否定的感觉。因此,无论是认为外国的艺术品比本国的优秀,还是认为外国的艺术品不如本国的优秀,他们都会很虚心地去学习、模仿那些使他们感到陌生的东西。例如,中国传统绘画向西洋绘画的学习借鉴,以及西洋绘画向中国绘画或非洲绘画的学习借鉴(如毕加索),都是如此。

    最后,让我们来假设这样一种极端的情况,即,假如因某种原因,向民间学习及向古人和外民族学习的途径碰巧不存在,而艺术在“自律”和“他律”方面也都走到了尽头,那么,艺术将怎么发展变化呢?艺术还能发展变化吧?答案是:艺术还将本能地发展变化。因为若艺术丧失了发展,就丧失了陌生感、丧失了美感,也就丧失了艺术本身。不过,这时艺术将走上一条最艰难的发展途径。这条发展途径就是:由非学院派或非主流派的年轻的艺术家们天才地独创出一种新的艺术风格出来。

    我说这条发展途径是最艰难的,主要并不是指天才地独创出一种艺术风格本身有多么难,而是说,这种完全新颖的艺术风格创造出来后,要获得本国那些具有传统风格的艺术家同行们的认可,尤其是要获得那些早已功成名就,已成为艺术权威的人士们的认可,真是难乎其难啊。这倒不是说这些艺术权威有意压制新人,而是因为传统的艺术风格已在他们的头脑中形成了深深的“定式”,而对于那些新艺术风格所呈现出来的明显的“反定式”(注:不是反“生活定式”,而是反“艺术定式”),他们本能地觉得“其丑无比”。而且,这些学院派的老权威们身后,还站着一大批由他们所教育培养出来的中青年的学院派艺术家们,这些中青年的学院派艺术家们虽然头脑中的“艺术定式”不是很深,但由于若肯定了别人,就是否定了自己,因此他们也会站在传统的艺术阵营中而对新的艺术风格大加鞭笞。

    在这种情况下,新艺术风格的创造者们只有三种可能的结局。一种是碰巧这些艺术天才们本身也有一定的数量,他们团结起来共同抗衡,办自己的画展,成立自己的文艺沙龙,对权威的学院派不予理睬,完全靠着时间的自然流逝而逐渐占据上风,如像欧洲印象派画家们那样;还有一种结局是,这些天才的艺术家们,同样是对传统学院派权威不理不睬,而是把自己的艺术品直接诉诸公众,完全靠普通大众的支持来打开局面、形成气候。显然,广大群众头脑中只有生活定式而没有过多的艺术定式(尤其是青少年),只要新的艺术形式是他们所喜闻乐见的,所能理解的,他们都会给予支持;最后,假若一个天才的艺术家独创出了一个新的艺术风格,而碰巧他只是孤身一人,周围没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小团体,哪怕是少数几个人也没有,而他的艺术品又十分高雅,广大群众又一时无法欣赏,那么这个新的艺术风格只有一个结局在等待它:自行消亡。在中国绘画史上就有这样的例子:五代时的天才画家李成,在描绘山顶上的亭馆楼塔时,曾尝试着只画屋檐的下部,而不画上面的屋瓦,以表现视觉的真实(焦点透视的新风格)。但这位天才的画家却被其同时代人讥诮为“掀屋角”,不懂“以大观小”,而自生自灭。之后,在中国绘画史上,再也无人敢做这样的艺术试验了。(《中国绘画三千年》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