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罗与罗小白
2017年2月22日。
西塞罗与罗小白,二人可谓风马牛不相及。西塞罗(前106-前43年)是古罗马的思想家和政治家,而罗小白是今天台湾的街头艺人。这学期开学不久,讲完西塞罗之后,“偶遇”了罗小白,这是我将他们二位扯在一起的原因。
我很喜欢古希腊和古罗马那个时代,因此每个学期都要在那边停留很久。那部分内容,一般就讲一次课的,我讲了四五次。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不务正业”,我喜欢的不一定就是这个时代所需要的,我“强加”给学生不一定就是学生乐于接受的。不过,我每次讲到那些东西,大家都是兴趣盎然的样子,这就给了我鼓励。讲到柏拉图和西塞罗,我总喜欢陪着他们在广场上逗留。有时候听柏拉图讲哲学,有时候看西塞罗辩论。柏拉图身后总是跟着一群学生,西塞罗边上总是围着一群骑士。我的课堂里,总是一双双专注的眼睛。
在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的观念里,人既是一种个体的生物的存在,又是一种群体的社会的存在,人是个体性和社会性的结合。我很喜欢亚里士多德说过的那句话,“人是城邦的动物”,或者“人是政治的动物”。社会性是人成其为人的关键,只有个体性,人还只是一种生物的存在。人作为人的社会性,只有在人与人的关系中才能体现。只有在城邦生活中(尤其是在政治生活中),人才是完整的,才是完成的。亚里士多德还说,离开了城邦,人不是成为神祇就是成为野兽。人的社会性意味着,人需要在公共生活中,在公共空间中体现自己的社会存在,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柏拉图年轻时候做过摔跤手,后来又想成为诗人;西塞罗离开军队之后,希望成为演说家,获得“广场的荣誉”。引人注意,吸人眼球,博取喝彩,甚至哗众取宠,这就是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实现个体社会价值的具体形式。西塞罗最热衷的生活方式,就是在公共空间中展现自己的存在。或者是在广场上演讲,或者是在元老院会场里辩论,或者是在聚会中讲各种段子。
汉娜·阿伦特是二十世纪最有创造力的女性思想家,也是亚里士多德的研究专家。从亚里士多德关于人的存在的双重性质出发,阿伦特拓展了人的生存的双重空间的思想。阿伦特认为,人的个体存在或者生物属性,是在私人空间里实现的。我们在私人空间里完成吃、穿、住以及繁殖,这是生存的必须,是生物必然性的实现。但是,对于同时具有生物属性和社会属性的人来讲,仅有生存是不够的。服从于生物必然性,意味着人是不自由的。因此,除了私人空间,人们还需要一个公共空间。在那里,人们可以摆脱生物的必然性,摆脱自然的压迫性,体现人的社会存在,实现人的社会价值。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的广场,浴池,会堂等等,就是这样的公共空间。我读克琳娜·库蕾的《古希腊的交流》,知道古希腊人是多么的“无聊”,多么的渴望聚会,多么地依赖交流,所以他们准备了那么多的交流场所,有广场和街角,有浴池和角斗场,有会堂和体育馆,等等。
我喜欢那样一个时代。我想象着,那里随处有自由而广阔的公共空间,随处有哲人的神采飞扬,艺人的恣意豪放,民众的心花怒放。融入那样的环境中,我总是流连忘返,心醉神迷。
讲到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公共空间和公共生活,我总会有今不如昔的感慨,我说我们今天的年轻人,已经没有一个公共空间让他们来恣意豪放,而且他们已经失去表达个体社会存在的热情和能力。我总会带着嘲弄的神情说,他们有自己的去处,有自己的存在方式,他们龟缩在网吧里,沉溺在网游中。我心底里对这种景象很是排斥,有时候我联想到的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而是鬼鬼祟祟的老鼠。我不担心别人的反驳——你们又怎么样呢?我们当年并不是这样的。不是说我们那时候没有电脑也没有网游,不是说我们那时候世界很封闭眼界很闭塞,不是的。我们也胸怀世界,也眼观六路而耳听八方。我们那时候还有广场,我们那时候还能在广场挥发我们的青春,张扬我们的活力。
那天课后回到家,打开电脑浏览新闻。跳出一个窗口,打开之后是一个音乐视频。一个年轻女孩在演奏架子鼓。似乎是在一个街角或者一个广场,一个白衣少女,一排银色的架子鼓,一首强烈节奏的音乐。演奏者如痴如醉的样子,动作潇洒而豪放,自由而张扬,随意而率性。围着的观众,或者坐着或者站着,或者听着或者说着;有随音乐节奏而摇晃的,有神情专注倾听的,有走来走去拍照的。看一下说明,演奏者叫做罗小白,是台湾的街头艺人。似乎是有人在捐钱的,但我很难将这种场面理解为卖艺。卖艺的核心在于“卖”,而我看到的却只是“艺”。因为受音乐节奏的感染,受罗小白恣意豪放,张扬自如的演奏的感染,我一时将眼前的景象理解为一种展示。这样说来,罗小白的架子鼓表演,其实也就是西塞罗意义上的公共空间里的个体的社会存在的展现。我以为,其中即使有着卖艺的成分,展现自我存在的价值也要大得多。我一时间上了瘾,看了一段又一段罗小白的架子鼓表演。罗小白在架子鼓演奏中所表现出来的自由而自然的个性,豪放而张扬的生命力,其实也是柏拉图和西塞罗所向往并实践的个体的社会存在。我以为这些东西消失了的,其实它们还在,只是以不一样的方式而存在。
看完罗小白的视频,环顾一下自身,感觉有些惶惑。我这样整日龟缩在书房里,在天昏地暗中自娱自乐,在西塞罗看来是不是同那些网游的孩子们一样,是鬼鬼祟祟的老鼠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