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13年


公元313

 

 

在基督教的历史上,公元313年是个重要的年份。

耶稣受难后,他的门徒们继续在耶路撒冷传播他的教义。对耶稣及其信徒的最初的排斥和迫害,更多更直接地还是来自犹太人,尤其是其中保守而传统的势力,比如撒都该派。罗马人对异邦的宗教,似乎比较宽容。历史上,他们每征服一个地方,就将其神祇接纳进来,所以罗马才会有三十多万神祇。一开始,基督教只是犹太教中的一个小支派,他们伴随着犹太人的迁移,沿着地中海东岸,小亚细亚一带,向北,再向西传播,进入希腊,又进入罗马。在向罗马进发的过程中,基督教本身也在变化。起初,基督教与犹太教一样是封闭的,只在犹太人中传播,后来在保罗的主张和推动下,基督教开始接纳外邦人。

尽管罗马人对异邦的宗教比较宽容,但对基督教的态度还是逐渐发生了变化。罗马人信奉的是多神教,而基督教是一神教;罗马人的宗教是有偶像的,而基督教反对偶像;罗马统治者主张和宣扬皇帝崇拜,而基督徒拒绝崇拜皇帝。如果基督教只是这样的异类,对罗马的统治可能影响还不是很大。罗马统治者对犹太教就更加宽容一些。犹太教一直就是一个封闭的信仰,他们从来不在犹太人之外传播教义。基督教进入罗马之后,已经走向开放,接受了外邦人中的弱势者,穷人、妇女、病人、乞丐等等。基督教既是一个异类的反对皇帝崇拜的团体,同时又对罗马人开放,这就意味着可能在罗马帝国内制造分裂。这是罗马统治者不能容忍的。于是,在基督教一路向罗马传播的过程中,就伴随着一路的迫害。

最著名的基督教迫害事件,是尼禄皇帝(54年到68年在位)兴起的。公元64年,罗马发生一场大火灾。大火连续烧了六天六夜,大半个罗马城都被烧了。民间传言,纵火犯不是别人,而是皇帝尼禄。一说尼禄对繁华而陈旧的罗马城厌倦了,想要造一座新城;又一说尼禄作为诗人,想要体会一下特洛伊大火的壮观,以刺激创作的灵感。尼禄为了平息民众的愤怒,也为了转移视线,就嫁祸于基督徒。似乎也有迹象表明基督徒有纵火的嫌疑,据说在罗马的十四个区中,只有基督徒集中居住的区在火灾中幸免。嫁祸于基督徒也有罗马人可以接受的原因。基督徒们一直过着节俭、克制、纯洁的生活,相对而言,罗马人尤其是罗马的上层,他们的生活是那样的奢侈、浮华、荒诞而没有节制。同基督徒相比,他们显得多么的粗野、鄙陋而下作。为此,他们乐于妖魔化基督徒。基督徒聚会领圣餐的时候,将面包比作耶稣的身体,将葡萄酒比作耶稣的宝血,这是耶稣在最后晚餐时给信徒的教导,意思是要信徒们继承他的志愿。这本来只是比喻。罗马人们说基督徒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怪物,还污蔑他们乱性,等等。尼禄找到镇压基督徒的借口,对他们大肆迫害。将基督徒绑上十字架,投入火堆中,扔给狮子,强迫他们在角斗场相互搏杀,等等。

对基督教的迫害,时断时续,似乎是对外战争稍有平息,迫害基督教的运动就会兴起。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戴克里先皇帝(284-305年在位)时代。

戴克里先皇帝即位后,实施“四帝共治”体制。帝国在东方和西方,各设置一正一副两个皇帝。帝国东方正帝是戴克里先,副帝是伽列里乌斯;帝国西方正帝是马克西米安,副帝是君士坦提乌斯·克罗鲁斯。四帝的大本营都设在邻近边境线的地方,以利防御。303年,似乎边境已经整肃,戴克里先开始对付国内日趋活跃的基督教。303年到304年,戴克里先掀起了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基督教迫害运动。戴克里先发布命令,破坏教堂,严禁聚会,销毁《圣经》,剥夺君士坦丁给予基督徒的所有特权,取消辩护权,没收教会财产,开除基督徒公职。大批主教、信徒被逮捕、审判、关押、处死。西方副帝君士坦提乌斯·克罗鲁斯置身事外,他的家族对基督教一直持同情态度,他的妻子还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

305年,戴克里先和马克西米安退位。新的政治格局是:帝国东方——正帝伽列里乌斯,副帝马克西米努斯;帝国西方——正帝君士坦提乌斯·克罗鲁斯,副帝塞维鲁。君士坦提乌斯·克罗鲁斯的儿子君士坦丁和马克西米安的儿子马克森提乌斯都被排除在继承者行列之外。306年,君士坦提乌斯·克罗鲁斯在前线驾崩。随后,君士坦丁被任命为副帝。愤愤不平的马克森提乌斯在罗马称帝,政局陷入混乱。东方和西方正帝几次调兵征伐马克森提乌斯,都无功而返。312年,君士坦丁率兵进攻罗马,讨伐马克森提乌斯。君士坦丁能攻善战,他的士兵战斗力极强。但是,君士坦丁麾下仅有9万步兵和8000骑兵,而敌方则有17万步兵和18000骑兵。兵力仅及对方一半,而且对方以逸待劳,君士坦丁并没有充分的胜算。决战发生在罗马城外的米里维桥,时间是3121027日。在决战前夜,君士坦丁在营帐中做了个梦。梦里,耶稣告诉他,只要归信基督教,并将希腊文中代表基督教徒的X/P两个字母合成的标记刻在士兵的盾牌上,第二天就可以获胜。君士坦丁一一遵从。第二天开战,大获全胜。打败马克森提乌斯之后,君士坦丁被元老院升为正帝,他离开罗马,退回他的在米兰的大本营。

313年六月,君士坦丁发布“米兰敕令”。

“每个人应该根据自己的信念和愿望,信奉自己所选择的宗教。”

“无论基督徒或信奉其他宗教的国民,个人选择宗教信仰的权利皆应得到完全的认可。无论哪一方天神,都应得到崇拜和尊重,只要它能为作为统治者的皇帝及其臣民带来和平与繁荣。……所有臣民,都应该得到宗教自由的权利。”

“无论基督徒还是其他教徒,都可以自由无条件地保留其虔诚的信仰,以及举行相关的宗教仪式,不受任何干扰和干预。”

“凡基督教信仰者可以无条件保持其信仰,不受任何干扰。”

“给予基督徒的信奉其宗教的绝对自由,同样适用于信奉其他宗教的教徒。”

“基督徒之前被没收的聚会祈祷的场所,必须立即予以归还。另外,那些曾经属于教会或者教区的资产,也即刻物归原主。依照上述规定,对那些以拍卖方式购买了教会财产的人,在交还财产后,国家将以公平的价格补偿器经济损失。”(【日】盐野七生:《罗马人的故事》第八卷《最后一搏》,麋玲译,中信出版社,2013年版,P186-187

表面看来,“米兰敕令”只是主张宗教宽容,提倡信仰自由,赋予基督教合法地位,并没有明确基督教的“国教”。但实际上,君士坦丁的一系列政策,确实将基督教提升到第一宗教的地位。

君士坦丁扶持和提升基督教地位的举措主要有:

1,将皇帝的财产捐献给教会。皇帝的财产是与帝位相结合的,应该由下一位皇帝继承。君士坦丁此举,显示他强烈的倾向。

2,利用国家财产修建教堂送给教会。

3,免除神职人员的公务和赋税。

4,赋予主教在教区内的司法权。

5,信仰基督教的士兵可以在星期天放假。

等等。

325年,君士坦丁应基督教会的请求,还主持召开了尼西亚会议。当时,对三位一体教义持怀疑态度的阿里乌教派势力蹿升,严重影响教义的统一。教派之间的教义之争,一般都是协商解决。但因为君士坦丁对基督教的特别支持的态度,于是被请来组织研讨和调解。经过尼西亚会议,确立了统一的教义。后世有研究者认为:“如果没有君士坦丁,基督教教会在教理问题上将陷入无休止的争论中,结果就是一再分裂,最后与古代大多数宗教一样销声匿迹。”(260

为什么君士坦丁对基督教会持有这样的支持态度呢?

罗马的政体,经历了王政,共和和帝制,本质上都是选举制。即使帝制时代也是这样。罗马帝国的主权者不是皇帝,而是罗马公民权拥有者和元老院,皇帝只是受主权者委托行使权力,只是代理人。皇帝是终身制,生前推选有能力的继位人。如果所选择的继位人没有能力,也很可能被暗杀。三世纪的罗马,政局相当混乱。军队的哗变,造反和谋杀,如同家常便饭。军队推举的皇帝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35年间换了37个皇帝,80年间没有一个皇帝在自己床上寿终正寝。成为皇帝意味着荣耀,也意味着巨大的危险。戴克里先的“四帝共治”,目的在于实现帝位的顺利衔接,保证政局的稳定。但这一体制的运作并不理想,到第三代就运转不下去了。戴克里先的体制中,通过正帝与副帝之间的联姻来实现帝位的顺利转移,但婚姻和生育是很复杂的问题,人算不如天算。戴克里先以天下为公,年富力强就退位,而且为了之后的帝位传承拼凑了复杂的婚姻网络,最后还是未能如愿。

君士坦丁似乎发现了原有政体存在的问题。原来的皇位转移,是基于“人”的选择。人是复杂而多变的,不确定而且不可靠。罗马帝国政权转移中出现的那么多乱局,无不是人心混乱的结果。如果不是将掌权者的选择权交给“人”,而是交给永恒不变的“神”,问题似乎就可以得到解决。这一权力当然不能托付给罗马的多神教,那样只会引起更多的混乱。唯一值得托付的似乎就是基督教了。在君士坦丁看来,利用基督教来维护统治还有着易于控制的好处。根据神的旨意来实现权力转移,关键是要处理或控制好主教。因为主教是向世人传递神意的唯一合法途径,拉拢、利用或者控制好主教,也就可以控制神意了。正因为如此,君士坦丁才那么舍得下功夫巴结教会。

对于君士坦丁振兴基督教的努力,个人私欲也是重要的因素。君士坦丁有三位亲生儿子,其中不乏能力和威望出众者。罗马人一直对皇位世袭持怀疑态度。基督教的教义,却为君士坦丁的私心提供了一个解释。在圣保罗的教义里,就有着支持皇帝权威的意思。“每个人都必须遵从在上位者。在我们的教会中,我们只认同上帝的权威。现实世界的权威,都是受上帝指示形成。遵从他们,也就是遵从君临于现世权威之上的上帝。”(253-254

到君士坦丁的儿子君士坦提乌斯皇帝时代(337-361年在为),基督教的地位得到进一步巩固。但是,到了“叛教者”尤里安皇帝(361-362年在位)时代,基督教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尤里安皇帝实施了一系列的限制基督教的措施,他承认所有信仰的存在,还重修多神教的神殿,并取消基督教的优先权。尤里安试图回到“米兰敕令”之前的状态,不过他执政时间太短,没有产生实质性的影响。

到狄奥多西大帝(379-395你在位)的时代,基督教的“国教”地位才正式确立。狄奥多西大帝登基第一年,在与蛮族作战时,得了重病。就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时候,有主教来探望,并为其施洗。没过多久,狄奥多西身体康复。而且,似乎以前虚弱的体质,变得强健了。于是,狄奥多西成为基督教的坚定维护者。380年,狄奥多西发布敕令:

“我们治下的万民都应当遵守神圣使徒彼得传给罗马人的信仰,这是我们的旨意。我们要相信独一的神圣父、圣子和圣灵,他们同样尊贵,是神圣的三位一体。”

“我们命令:凡追随这个准则的人将拥有大公基督徒之名。但是,其余的人,我们裁定他们是白痴和神经错乱,将保持异端教条这个臭名,他们的聚会处将不会领受到教会之美名,他们将首先被神圣的复仇击打,接着要受到我们自己倡议的报应的重击,我们将根据神的审判施行报应。”(【美】布鲁斯·雪莱:《基督教会史》,刘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P103)”

在狄奥多西时代,基督教在皇帝的支持下,大力打击异端,排斥异教;他们对异端的迫害,就像当年他们所受到的迫害一样残酷;他们努力剿灭异教,就像他们当年被镇压时候一样的彻底。至此,基督教的“国教”地位正式确立。基督教地位的提高,还很好地体现在主教对皇帝的要挟上。390年,因军方镇压暴乱时滥杀无辜,主教安布罗西乌斯要求狄奥多西皇帝公开谢罪。威胁他如不谢罪,就禁止进入教堂,实施绝罚。狄奥多西被迫在教会公开向安布罗西乌斯谢罪。

公元313年,对基督教的成长而言,是一个重要的年份。在此之前,基督教还是随时会受到迫害的异端;在此之后,它逐渐被承认为国教,成为意识形态的主宰;在此之前,他还像四处流窜的小贩;而在此之后,它就成为登堂入室的贵族。对于一种宗教而言,这种身份的提高,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实在不易下结论。在公元313年之前,处于异端地位的基督教,还是一种信仰;而在公元313年之后,在基督教成为国教并享有特权之后,其信仰的性质就发生了重大变化。之前,人们为了信仰而加入教会,步入教堂;在此之后,出于世俗的功利目的加入教会成为越来越普遍的现象,仅仅为了走形式而进入教堂也成为一种习惯。成为“国教”之后,入会的门槛大大降低了,信仰的“质量”也大大降低了。

基督教的地位提高了,但人们的信仰却削弱了。这可能是公元313年带来的最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