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外商直接投资 ( FDI) 中，海外华商与欧美日韩等外商是两大主角。三十多年来，二者在对华投资中此消彼长，经历了曲折变化。20 世纪 80 年代，海外华商几乎一枝独秀 ；1992 年邓小平视察南方以后，中国外资迅猛增长，其中尤以欧美日韩等外商的大举投资最为引人注目，改变了侨资独大的格局。尤其是，2001 年中国加入 WTO 之后，欧美日韩对华投资的重要性进一步强化，而海外华商的比重和重要性继续趋于下降。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人们忽视了最近七八年来的重大变化 : 那就是海外华商投资中国呈现大幅度增长，在中国外商直接投资总额中的比重正在逐年稳定地上升，并重新主导中国外资的强劲发展。
8 年来华商投资中国持续走高
改革开放之初的 20 世纪 80 年代，海外华商在中国外商直接投资总额中占百分之七八十的绝对主导份额，这一比重在 1992 年之后逐年下降，1994 年约为 64%（如图 1 所示）。
图 1 以港澳及新加坡为代表的东亚华商与欧、美、日、韩投资商
在中国大陆外商直接投资中的比重变化 （原始数据来源 ：中国国家统计局）
以 2005 年为界，欧美日韩对华投资在中国 FDI 总值中的比重在 1994—2005年呈逐年上升趋势。具体来看，1994 年为 20.19%，次年达 25.1% 。2001 年中国加入 WTO，欧美日韩企业的投资进一步增加，2003 年达 33.2%，2004 年，2005 年继续维持这一水平，与以港澳及新加坡为代表的东亚华商在 FDI 总额中所占比重相当。然而，这一趋势从 2006 年开始发生逆转，欧美日韩企业投资比重逐年下降 ；2006 年欧美日韩企业对华投资的比重降至 26.45%，低于东亚华商 ；2007 年更急跌至18.39%，2010 年降至 14.29%，2011 年进一步探底。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近年来侨资企业的强势成长。一方面，香港和新加坡是海外华商的经济之都，两地对中国大陆的投资绝大部分由海外华商完成，其投资额基本可以代表中国侨资的水平。东南亚华商亦经由这两个金融中心与经济都市走向中国大陆，直接来自东南亚各国的投资并不多。另一方面，北美等地华商对中国的投资，其统计数据不便获取，在侨资中的比重亦不高，对侨资整体的估计有限。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香港与新加坡以外的侨资无足轻重。事实上，根据统计资料显示，2004 年侨资企业的来源地排名中，美国高居榜首，达 4456 家，远远超过第二位的新加坡 ( 1602 家 ) 和第三位的是日本 ( 1399 家 ) ，而第四至第六位的加拿大、澳大利亚、英国分别为 600—800 家。1997 年受东南亚金融危机及香港政局变动等因素的影响，此后十年海外华商在中国大陆的投资一直处于低迷阶段。2006 年以后，华商投资终于走出低迷，投资额迅速上升，2007 年增至 315 亿美元（如图 2 所示）。此后屡创新高，2008 年达 460.5 亿美元，2010 年飙升至 666.5 亿美元，2011 年更达到 772.8亿美元。海外华商对中国大陆投资总量从 2006 年的 231 亿美元迅速增至 2011 年的 772.8 亿美元，在短短五六年间增长 3 倍多。海外华商投资额在中国FDI 总额中的比重也迅速上升，2008 年已接近 50%，2011 年达到 66.6%( 如图 2 所示 )。
图 2 华商投资额及其在中国 FDI 总额中的比重 (1994 2011)
（原始数据来源 ：中国国家统计局）
图 3 新加坡对华投资额及其在中国 FDI 总额中的比重 (1994—2011)
（原始数据来源 ：中国国家统计局）
例如，数据显示新加坡对华投资额 2007 年达31.8 亿美元，2008 年世界金融危机中仍上扬至 44.3亿美元，2010 年达到 54.3 亿美元，2011 年更达 61亿美元 ( 如图 3 所示 ) ，这一数值超过欧美日韩任何一个国家当年对华的投资额，与 2004 年新加坡对华投资谷底时的 20 亿美元相比，2011 年增长逾 3 倍，同时在中国 FDI 总额的比重亦上升至 5.13%。
侨资企业为何会强势成长
近年来海外华商与侨资企业为何强势成长？原因是多方面的。它既受世界经济大环境特别是全球FDI 发展趋势的影响，也与中国经济发展态势密切相关，还与海外华商的投资与经营特点相关。总的来看，大多数侨资企业在中国经济高速快车上不断壮大，与世界大企业的差距大大缩小，国际竞争力日益增强，中国经济的持续增长是侨资企业发展的基础和根本原因。另一方面，由于不能很好适应中国投资环境的变化，再加上全球金融危机的影响，欧美日韩企业近年来对华投资不断下滑。
第一，2001 年中国加入 WTO，外商信心大增，对西方与东北亚国家企业来华投资产生了积极推动作用，但中国投资环境的改善不如预期，或者说外商还未能适应中国的市场环境，在华投资的效益不如预期，使外商大举投资受到抑制。《经济学人》信息部对 328 家在中国开展业务的跨国公司调查后发现，在中国向高新经济体的转变过程中，企业的商业模式将会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政策准入门槛的提高和优惠政策取消带来的成本变动，也让跨国公司在中国的经营比以前更为艰难。不仅没有专门的优惠政策，长三角等地区甚至提高了投资门槛，对其产业类型、节能减排方面提出很高要求。中国在 2007 年统一内外资企业税率以及在 2010 年 12 月1 日统一内外资企业和个人城市维护建设税和教育费附加税，让这些公司的税费增加了很多。再加上2008 年之后的世界金融危机，2010 年后的欧债危机，使欧美企业的对外投资受到抑制，日韩企业也受到影响，对华投资持续下滑。
第二，侨资企业与本土企业的强劲挑战，成为跨国公司面临的新问题。中国正孕育出一批实力强大的本土领军企业，与它们展开竞争是跨国公司面对的新现实。这些本土企业更接近和了解消费者，重点生产价廉物美的替代产品，重视营销和分销战略，它们开发的新产品和创新型销售模式都极为贴合中国消费者的需求。侨资企业在某种程度上也属于这种本土企业。
第三，中国快速发展与变动的市场，新的机会需要企业相机调整，甚至创造条件去把握先机。近十余年中国内需增长最快的领域是房地产业。房地产业占中国外资的五分之一，逾 200 亿美元，基本上都是由侨商投资经营。这是侨资快速增长并在中国利用外资中比重迅速上升的一个突出领域与行业见证，而素以专业化经营为本的欧美日韩企业一贯喜欢稳扎稳打，很少涉及房地产业，新的机会与高收益遂由侨资控制。
第四，语言与文化等方面的优势，使海外华商相比于其他外商，能更快和更深入地全面适应中国社会经济，这可以说是海外华商的先天优势。海外华商在中国和海外拥有信息和经营网络，能够全面把握中国市场的发展与变化，确定自身的优势与竞争力，并相机调整自身的定位，抓住发展机遇。
第五，海外侨商与各级政府的联系较为密切，紧跟中国政府的经济规划和发展导向，从中获取资源，抢占先机华商既抓市场，也抓市长，并适应侨乡市场及当地投资环境。而西方企业则只抓市场，在目前中国的实际来看，就会有所不足西方企业也无法像华商那样，与官员通过各种活动和私人交流，融洽相处，维持良好的关系，配合和推动政府的措施，自身亦获得机会。
此外，香港作为海外华商的经济都会和金融中心的地位得到强化。内地与香港、澳门特区政府2003 年分别签署了内地与香港、澳门《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 简称 CEPA) ，2004 年、2005 年、2006 年又分别签署了三个补充协议。内地
以 CEPA 为桥梁扩大和强化海内外的联系，更好地整合海内外资源。
侨资企业发展正逐步形成新格局在金融危机与中国经济转型中，一些侨资企业特别是低端产业与劳动密集型企业惨遭淘汰 ；大批侨资企业则与中国经济共成长，由小企业变成大企业，甚至跻身为世界级企业。侨资企业在中国经济转型升级中继续发展，并在金融危机洗礼中增强其国际竞争力，将逐步形成新的格局。首先，出现一大批知名华商品牌。近年来，侨资企业在优胜劣汰中逐渐形成新的格局。在金融危机与中国经济转型中，一些侨资企业特别是低端产业与劳动密集型企业惨遭淘汰 ；大批侨资企业则与中国经济共成长，由小企业变成大企业，甚至跻身为世界级企业。一批华商品牌在中国本土成长起来，如造纸业的恒安、玖龙、金光、维达等 ; 侨资纺织服装业中集中了大量的优质品牌，包括七匹狼、鲁泰、雅戈尔、伟星、华孚 、中冠、天山纺织、维科精华、远东、达芙妮、百丽等众多企业。
其次，侨资企业正日益成为中国经济发展的内在动力之一。侨资企业与国内企业趋同及融合的趋势，在市场、管理、技术、资本等层面均有展现。例如，过去侨资企业产品主要面向欧美市场，现在则转向国内市场 ; 过去的高层管理人员来自海外空降，现在越来越多来自中国本土职业经理市场 ; 侨资企业过去的资本来自海外的侨商，现在则从国际和国内金融市场进行融资 ; 过去以引进技术为主，现在是以本土研发为主，或在跨国流动中实现创新。与此同时，侨资企业的转移和转型正在出现深刻变化。主要表现为侨资企业逐步调整策略，由面向国外市场转向扎根国内市场，由出口导向转为面向中国内需市场等。侨资企业逐步进入研发、制造、销售同步发展与自我不断升级完善的成熟阶段，产业集聚也由劳动密集型向资本密集型转变。
再次，近年来中国资本市场的发展和完善，加之海外华商以自身优势利用国际资本市场，推动了侨资传统产业的资本形成与技术升级以及新市场研发机制的形成。2009 年创业板的设立，为新兴企业特别是科技型企业提供了低成本的融资渠道，也可以说，侨资企业为中小板和创业板提供了优质上市公司资源。据清华大学华商研究中心数据库的不完全统计，2010、2011 年两年中，至少有 21 家侨资企业通过新设的创业板上市，有 14 家通过中小板上市。此外，在美国纳斯达克、香港等地资本市场上，海外华商也具有自身的优势，如通讯、传媒、互联网等新兴产业的新侨资企业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它们或是在新兴产业中行业地位突出，或是注重革新性的技术，或是借助国际化资本开展跨国运营，或是致力于拓展国际市场。最近几年，侨资企业在香港、新加坡等地上市融资也愈加频繁，其中成功的案例给中国企业带来许多示范效应。
最后，一批具有外籍身份的留学归国人员创业出现新的高潮，侨资科技产业引领风骚，战略性新兴产业中侨资企业的作用突出。许多留学创业人员、有海外背景的创新人才，顺应中国经济社会的发展规律，结合中国国内的生产要素，致力于技术进步和科技创新，优质侨资企业的科技创新能力快速成长，在各产业领域贡献出丰富的创新成果。另外，侨资科技企业所处的行业，不少都对应着我国政府正在大力培育的战略性新兴产业。侨资科技企业在战略性新兴产业中的布局具有领先性，有不少侨资科技企业在产业链分工中处于关键环节，具有相当的行业影响力和经营示范效应。可以预计，海归创业与侨资科技投资将进入一个新的高潮。
作者简介：
龙登高，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经济学研究所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清华大学华商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中国经济史、制度变迁、华侨华人经济等研究。兼任国务院侨办专家咨询委员、中国华侨历史学会副会长、中国商业史学会副会长暨企业史分会会长。2018年获第十八届孙冶方经济科学奖。
张洵君，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经济学研究所博士后研究员，北京大学科学技术史博士，清华大学华商研究中心研究员，贵州省金融研究院常务副院长，贵州财经大学兼职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