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堆(中篇小说连载,九)


 前言

这是作者写于2006年的一篇中篇小说,未正式出版,但却被各类自媒体广泛转载,以致“扎堆”一词渐成热词。最近,作者对这篇小说从叙事风格到情节架构作了较大修改,并已在作者的公号“阿六原创平台”(微信号:laopan53llm)再次公发。该小说在网易博客首发时,曾有好事者自相对号并向有司举报,造成作者的该博客长期被黑。今再次重申:小说源自生活,却高于生活,所涉及人物、情节以及相关细节描述,均与现实中的豪富权贵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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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堆(中篇小说连载,九)

/潘国尧  

        九

几个月前,也就是前县五套班子撒欢似地要把农业县变成工业县的时候,周围那些村庄和羊角湾村一样都被卖地了,好多不愿意卖地的农民先去县政府门前静坐,后来到市政府门前静坐,再后来沿着省政府大院一圈一圈地转,他们的手上擎着标语:我们要种地!我们要吃饭!那时羊角湾的村民一个也没去凑热闹,这个祖上一直给皇帝老儿种御谷的村庄早就习惯了做顺民,他们轻易是不会与官府扛上的,再说羊角湾有董秋生这样的能人给撑着,好歹还能把日子撑下去。

负责管辖羊角湾村的上级单位就是湖下镇政府,这个镇同样有着傲人的历史,祖上的遗训中有一句话:只乱天下,不乱湖下。意思就是即便天下乱得一塌糊涂,湖下,也就是羊角湾两岸的这方宝地是不能乱也不会乱的。想想也是,羊角湾要乱了,那皇帝老儿吃什么去?所以羊角湾历朝来就没乱过,只要稻谷熟了把好米一船一船地顺着运河往北运过去,银子就会源源不断地运回来。除非羊角湾的顺民们自乱,天下是断不会乱羊角湾的。

顺民自有顺民的文化,二大爷就是羊角湾村活着的顺民文化的代表,这不仅是因为二大爷家祖上是这个村里的望族,而且是唯一一个由上一辈指定有权保管、修续族谱和村史的文化人。现如今年轻人向往外面的世界,一拨一拨的都往外走了,有的在外打工变成了当地的顺民,有的在县城里买房住下了,最不济的也住到镇上去了……“自打出了董秋生,羊角湾开始断六亲,这是过年过节时村里的小年轻们互发短信(那会儿还没微信)时的其中一条,意思是再没人来羊角湾看满畈满畈沉甸甸的贡米稻田和村口那块立了几百年的牌坊了,因为现在这里变成了满湖的猪潲水,空气中整日弥漫着牛羊的膻味……整日与这样的环境相伴,就连羊角湾的顺民自己都嫌了,谁还来这疙瘩转啊?

这使得包括二大爷在内的留守村民们心里一直郁闷,一直有点晕。按理说,二大爷也是个文化人,文革前的高中生——那个时候的高中生比现如今的博士生还稀缺,那时候读过小学的就是文化人,就能左右手噼里啪啦地打算盘。但是羊角湾的人们发现,最近两年来,二大爷的脾气跟那日见油黑的湖水一样是越来越浑浊了,以前二大爷常在村里教训那些咋咋呼呼的小年轻,现在他自己也常把驴日的这个村骂淬出口;以前二大爷见谁脸上都挂着微笑,现在他本来就有点偏长的脸整日拉得跟苦瓜似的;以前二大爷搭闲了喜欢去羊角湾的河滩上转转,现在抹把油嘴就往村委会麻将室里走……也难怪,兔子还不在自己窝里拉屎呢,整日被潲水和羊膻味裹夹的地方会有好心情?你去羊角湾呆几日试试?

二大爷在村委会麻将室落座时,院里院外已经站满了好多村民。村里出了大事,许多在外面打工的男人大都被叫回来了,董氏集团也放长假了。已经习惯了天天上班的男人和女人们在看到二大爷穿上了中山装后都切实地嗅到了一种空前紧张而焦虑的气氛:我们的地已经没了,现在我们的饭碗可能也要砸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那个帮衬着董老板卖田卖地的村长华恩,预感到今天可能要出大事,早已不知去向了!

而在村子的西头,赶上今天一大早第一炉被煅成骨灰的董秋生灵柩正准备出殡,与董家沾点亲带点故的人们头上缠着白布条,腰里系着麻绳;与死者生前有点瓜葛的“社会各界”臂上箍着黑纱,胸前别着白花,一副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样子;许多人在吹吹打打的乐曲声中准备送他们的董事长上路。但扎堆的这许多人中却鲜有羊角湾的村民,此时村民们都齐集在村子东头的村委会大院里,黑压压的一片,这批顺民今天出奇的安静,甚至连抱在小娘们怀里的孩子都没发出任何声音来。男人们蹲在地上抽烟,女人们则担心地看着他们的男人。

羊角湾人出殡一般都在上午10点左右,倒不是说这个时辰好,主要是把死人送走后回来刚好是吃中饭的时候,这顿饭叫散场饭,如果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寿终正寝的话,那这顿饭会很热闹,可能跟办红事,也就是跟娶儿媳妇嫁闺女那样的喜事差不多。因为历朝来羊角湾的人都相信人生七十古来稀的祖训,这些顺民一般会对于那些能够捱到七、八十岁入土的人们表示由衷的祝贺,所以那顿散场饭一般热闹无比。一般这样的饭局又叫豆腐饭,羊角湾人还有另一种说法,叫做吃大豆腐,对于这些说法现在已经找不到一种比较可信的出处了,总之现在大伙还是这样叫,就像现在政治那个圈子里的接风酒洗尘宴一样的只是一种称谓而已……

如果一个老头老太不幸撑到了八、九十岁才入土,那这顿饭就又有另一种说道,叫顺溜饭,就是赶上这顿饭的人从此将顺顺溜溜了,这样的饭局简直就是一台大戏了,附近十里八里之内的人都会赶来凑热闹,那些赶不上吃顺溜饭的家伙怎么着也得沾点顺溜,所以一般极端的做派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到流水席上的碗盏就抢。碰上这样的主,主人家也并不生气,还都喜滋滋地看着人抢夺那些意味着长寿、意味着喜庆、意味着顺溜的碗盏,有一年羊角湾德贵老汉以98岁高龄入土的那天,族里的人准备了七、八筐碗盏,后来还是被抢一空……当然以现在羊角湾这样的水土,羊角湾的后人中是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德贵老汉这样的人瑞了!

所以说顺民们一生都在追求顺溜,但这个世界历朝来似乎总也没多少时间让顺民们顺溜过,几乎都在打打杀杀中改朝换代,上个世纪初从酿泉市出去一路发迹成大文豪的周大人甚至更极端,他说中国的历史干脆就是一部吃人的历史。所以说作为一个顺民,只要能端正地活着,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一种幸运——你只要想想历朝来有那么多人为了争江山而丢了命,而且是以那种很血腥的方式丢命的,你就应当对眼下这个太平世界表示满足——还有什么比能活着更重要的呢?

但是现在的情况看,羊角湾的人们透过腥臭的湖水似乎又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这种直觉在村西头的送丧号凄厉地吹响后变得更为真实而难以抗拒……当鞭炮噼里啪啦炸响后,村西头一支长长的白色队伍开始向羊角湾村的公墓里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