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过去的社会结构,由士农工商构成。各阶层对应着学酬、农酬、工酬、商酬。在这之上,是吴思总结的血酬。因此,中国古代阶层,是军功之下的士农工商。军士农工商中,惟有血酬和学酬与统治有关。
中国文化精神史上,惟有血酬与学酬与天命有关,惟军人和读书人上关天命。天命是尊严和权力来源。天命至上,与天命相关的血酬和学酬至上。
中国历史上,有没有竞争?有。秦统一中国以来,中央集权的秦制之下,战争与学争,血酬与学酬,是中国两千年来的竞争结构。
任何一个社会,任何一个民族,缺少内部强大而持续的竞赛机制,就会走向衰败。中华民族能延续至今,处于危机和动荡时,总会有一种反弹力。中国能成为一个统一的世界第一人口大国,血酬和学酬的竞争传统是重要原因。
如果我们把中原与周边少数民族的冲突与融合也纳入大血酬框架来分析,我们可以说,血酬战争每二三百年一次王朝更替;学酬竞争每年一次大考。血酬和学酬,就是中国二千多年来的两大核心竞争机制。每年一次学酬洗牌,每两三百年一次血酬洗牌。这两大竞争机制,不断阻挡血缘等级的固化倾向,不断打破特权的僵化,使中华民族的活力没有完全进入停滞和腐坏,使中国历史总保持着某种活力弹性。
二十五史王朝更替,这背后实际上是对旧有的等级体系、旧有的家族、旧有的系统的一次全面振荡,王侯将相轮流做,明天就到我们家,底层精英有机会凭勇气与实力大洗牌。
血酬之外,学酬也很重要。孔夫子有教无类,开启了通过学习来超越贵族等级的学道。隋唐以后的科举制,规范化了学酬通道。每年都把底层的学习精英吸收到统治体系中。学道能穿透社会阶层的藩篱。今天,虽然高考制度严重破坏了学生的创新精神,但高考所表现出的学酬竞争,仍被许多人视为中国一条公平竞争大道。
刘邦血酬与孔子学酬
谁开启了血酬之道——血道?我认为有两个人:陈胜和刘邦。陈胜不是一个简单的雇农,陈胜问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一个针对血缘贵族社会等级的质疑,是一种抽象的普世价值般的质疑。刘邦回答了,王侯将相本无种,那是打出来的。刘邦一个平民子弟,通过血战上升到君王。雇农陈胜开了头,平民小吏刘邦成了功,这样就在中国人心中种下了一个特别的精神基因,形成了中国历史的血酬竞争机制。
中国社会底层,抑郁不得志者,心灵深处依稀仍有陈胜、吴广和刘邦的中国梦。这对中国王权形成了一种历史性制约,腐败透顶时会被彻底打破和重新大换血。血酬文化心理,是陈胜和刘邦塑造的,是中华精神的活力基因。
与血酬肩并肩的,是学酬。学酬的代表人物,就是孔子,指的不是他收干肉教学生,而是他“有教无类”打开了学酬通道,让底层精英可以“下学而上达”。从俗处看是从社会底层上升到高层,从雅处看是从贱民出发可直达天命,我认为这是孔子真正的历史突破。孔子讲仁讲君子,那是人格理想,是观念上的,他开启新的社会上升通道,建立不依靠血缘等级的知识品德新等级,这有社会阶层结构上的意义,远大于道德伦理观念上的影响。孔子之前,贵族血缘系统掌控整个中国社会,非贵族人士上升通道非常有限。大家知道在孔子之前,民间办私学的事很少,多是官学,学在官府,教育没有渗透到民间,贵族血缘把非贵族上升通道给封住了。
《论语》开篇讲“学而时习之”,那是非常对的。孔子自己的贱民命运是通过学习而改变的,他是从一个底层人、一个“吾少也贱”的人上升为读书人,上升为万众赞美的圣人。孔子走学道改变了自己命运,重要的是他给别人也铺就了一条新的上升通道:学道。
血道、学道,这两条道都是竞争性的,这样保持了中华民族一种内部竞争的弹性和活力。
讲到这儿,我似乎对血道和学道都是肯定的,其实不是这样的。大家发现没有,血道学道,血酬学酬,都不创造财富,只是分配财富。血酬,就是提着剑分财富。学酬呢?子曰:“学也,禄在其中矣。”跟着提剑的血酬者分财富。原来,血酬和学酬,不是创造财富的竞争,是比谁能不创造财富但能分配财富的竞争。不以生产为导向的竞争,能使生产持续繁荣吗?NO。
孔子、刘邦的天命意识
孔子、刘邦一文一武都出生平民,但他们都抵达了当时文化精神的最高点。什么叫精神最高点?商朝和西周,能够奉天承运的,能够有天命意识的都是开国君王。孔子之前,能够跟天命挂上的没有平民。用天命这种概念,用上天选择这种术语的,都是君王。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君王,都是开国君王:商汤、周文王、周武王这些人,才提到承受天命。
孔子很特殊,他一介草民,却认为自己奉天承运。孔子,一个贱民,却认为“天生德于予”,认定自己能够和天命相接,这在精神上是非常违背礼教等级的。孔子克己复礼,这是形式上的保守,在精神根子上是激进反叛的。孔子骂诸侯礼崩乐坏,而在精神上讲下学而上达,讲通过学习上升,这对周礼的血缘宗法制度来说可是极度的“礼崩乐坏”。别说是孔子那个时代,今天有那个省长敢公开说:天生德于予。敢说我天命在身,奉天承运?孔子是真认为自己是天命所归的,归在传承周文王以来的文化上。
刘邦,一般人习惯认为他很无赖。大家不了解的是,刘邦有天命意识。《史记》记载,刘邦中箭病情加重,吕后找医生来给他看病。医生说没事儿,我能帮你治好。刘邦说:“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
孔子、刘邦这两个人,都是平民出身,但是他们都抵达了中国精神史上的最高尊严。什么最高尊严?认定自己天命所归,相信自己奉天承运,这是中国精神史上能达到的人生最高尊严。孔子、刘邦两人都达到了,屌丝逆袭,下学上达,下战上达,这是中国人最深的活力来源。
孟子的“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中学生都会背,但大家似乎毫不关心前面提到的那些人物: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这些人物,都是平民出生而有成就。所以,孟子讲的仍然是社会阶层问题,讲上天会降大任于平民。看来孟子其实深懂孔子,他明白孔子真正的历史突破点。对贵族血缘等级来说,孔孟就是礼崩乐坏的。
孔子、刘邦,这两个人塑造了中国式内部竞争机制,带来了一种中国式平等,一个是血战的平等,一个是文战的平等,这是最深层的中国式平等竞争精神。即便到了今天,血酬和学酬这两大传统还是主流。高考文战年年进行,一些人还享有几十年前的血酬遗产。
孔子以来二千五百多年,三个人最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历史。这三个人是秦始皇、孔子和刘邦,他们塑造了真正的中国公共领域:秦制下的血酬和学酬。
不是说诸子百家中其他家不重要,老子思想之深刻,庄子精神之逍遥,墨子之侠心义胆,以后佛教中国化慧能之明心见性,中国史上无人能比。但他们不是“秦制+血酬+学酬”这个系统中的基石。法家之所以有影响,是因为法家是血酬精神的支柱。儒家之所以有影响,是因为儒家是学酬精神的基石。
商酬与天命
中国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发生在近几十年,这是在血道-血酬和学道-学酬之外,出现了主导性的商道-商酬。今天的商人明哲保身在商言商,很少有人自觉他们的崛起是几千年中国历史的真正变革,很少人有关注今天的商道并将其升华为国家之道,很少人有自觉到中国的未来,本在他们的企业内部关系中,本在他们的对外商业合作之中。
刘邦为拼命者开了血道,孔子为读书人开了学道,他们都自觉把自己的命运,上升到天人合一,上升到天命之光。他们在自己的命运之中,都认识到那种来自宇宙造物主的神圣力量。
今天商道出现了,中国绝大多数人依靠商道谋生,但中国却没有出现商道上的“孔子”,在商道上发现上天之光,告诉天下商人,天生德于予,我们下商而上达。中国似乎也没有出现商道上的“刘邦”,吾以布衣做生意赢天下,此非天命乎?中国工商业者,手上有钱了,道德精神上还是贱民,血酬学酬者们仍有自信来教育他们要流道德之血。亿万行商道者,以财富创造支撑了血酬学酬者,精神上仍与天命无关,仍然是天人分离,脱离天命的贱民群体。
传统的血酬和学酬竞争,是巩固王权的竞争,是财富分配权的竞争。上天有好生之德,好生就得重视生产,重视生产就得以生产者为尊。血酬学酬不以生产为尊,这是天命还是魔命?
西方新教变革,路德、加尔文思想革命,因信称义,把个人与上帝相连,也把工商与上帝相连,从商即行上帝旨意,他们开了神圣商道。他们对商人的意义,恰如孔子对中国读书人的意义。
血酬该从主宰者转为服务者,不能再主宰学,更无权主宰商。学酬从治民转向发现与创造,成为商酬的基础。商酬从边缘进入中心,携手学酬,转血酬为保安治安。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命正转移。创造者才是上帝之形象,生产者才是天道之光。未来的思想变革,在于个体的神圣化,个体与上帝相连。未来的社会变革,在于生产的神圣化,生产者与上帝相连。
中国式的新教变革,在于发现个人身上的天命,在于发现商道上的天命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