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语教学”
2017-9-4
小翠从大凉山支教回来,我们在博雅广场聊了一个下午。
聊她的支教经历,她的收获和感受,她的现状和计划。其间,聊到了彝族山区义务教育中的“双语教学”。小翠说,她所在的初中,实施的是“二类双语教学”,课程学习使用的是汉语,其他教学及课外活动使用的是彝语。她还说,就当地政府及教育机构的意愿来讲,他们希望普及的是“一类双语教学”模式,也就是课程教学使用彝语,汉语只是辅助手段。我对此深以为误。——这是真正的误人子弟。除非迫不得已,如果可以使用汉语教学却还要坚持“双语”,尤其是以少数民族语言为主的“一类双语教学”模式,这真是害人的做法。
四川大凉山是彝族聚居区。那里从来就很偏僻,很落后。解放前,大凉山地区还是奴隶社会,他们是一夜之间从奴隶社会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的。政治制度可以在一夜之间急剧变化,但文化和传统的演变必须是一个长期而渐进的过程。我前两年读刘绍华的《我的凉山兄弟》,知道那里到现在依然贫穷和落后。还不是一般的贫穷和落后,而是很特别很少看得到希望的那种贫穷和落后。据刘绍华的介绍,全国少数民族人口在总人口中只占很小比重,大致是5%,但吸毒人口却占到30%到40%;彝族在少数民族中不是大族,但吸毒人口却又占去了大多数;凉山只是全国很多个彝族聚居区之一(更多的彝族人口聚居在云南楚雄,红河等地),吸毒人口又占去了其中的很大比重。据刘绍华的研究,种植、加工、运输、贩卖鸦片在凉山地区是有传统的。因为凉山彝族保有强大的武装,鸦片的生产和经营在解放前成为一个庞大的产业,中央政府对此无可奈何。在那时候的凉山彝族地区,吸食鸦片成为上层社会的一种优雅的奢侈消费,他们以鸦片待客,并以此为荣耀。解放后,鸦片生产和经营在强大政策威势下消失了几十年。改革开放之后,商品经济的浪潮也冲击到了凉山,农村过剩劳动力大量进入城市。既然缺乏文化知识,就缺乏在城市生存和发展的能力,只能从事一些很简单的体力劳动;只能在社会最底层奋斗,而且很少看得到成功的希望。在面临城市生活巨大压力的背景下,又无法融入当地文化氛围之中,很多年轻人就沾染了吸毒的恶习。进一步陷入恶性循环,吸毒-艾滋病-偷窃……
说这些与“双语教学”有什么关系呢?我想说的是,彝族文化当中,是有着很浓厚的快乐或者享乐的成分的。他们不远的祖先,所擅长的就是打猎而不是耕作,所以他们很少有积累的习惯,很少有辛勤劳作的习惯。天生的享乐主义,是存在于很多彝族人家身上的基因一样顽固的东西。刘绍华观察到的现象是,彝族青年外出打工,往往是挣到一百块之后只给家里妻子儿女留下十块,自己拿着九十块与兄弟朋友一起潇洒,其中就包括很时髦很气派的吸毒。有些东西在我们看来是非常不理性的,但在特殊的文化背景下却是正常的。但是,就这个社会的发展趋势来讲,这些非理性的行为终究是错误的,是需要被改变被淘汰的。这就需要外来文化的渗透,最好是在彝族孩子从小接受的教育中,就有这些积极的东西。再说一点,这个世界是平的,是流动的。随着市场化商品化甚至全球化的发展,凉山地区也总要融入世界之中。那些离开凉山的年轻人,要在外面的世界生存发展,就必须要了解和接受外面世界的文化和传统。他们在大山里接受的那些民族特色的文化和传统与外面世界的文化和传统是不一样的。如果他们接受了外面世界的文化和传统,就有可能融入外面世界当中,从而可能逐步形成和提高自己的生存和发展能力。如果他们只是固守着自己的文化和传统,即使到了外面的世界,还是不能融入其中,就只能在“自己人”的小圈子里打转。所谓“双语教学”,尤其是在“一类模式”,实际上是要让彝族孩子继续保守传统和落后,拒绝现代和进步,这样的“教学”,实在是害人,是在误人子弟。
有个说法很有市场。让少数民族地区保持其文化的独特性,从而实现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多样性,这是有意义的。这当然是有意义的。每一种文化都有其存在的价值。但是,市场化甚至全球化是基本的趋势,即使最偏僻落后的山沟里的少数民族,都是要进入市场,要与其他文化背景的人们同场竞技的。进入这样的竞赛场,你就不能强调你的文化的特殊性,你不能要求照顾,要求偏袒。市场是不会偏袒弱者的。说实在话,在商品经济的竞技场上,有些少数民族本来就起步晚,能力弱,意识差,从而也就更加需要提前起步,努力提升自己的能力。那种“双语教学”的设想,可能对保存和发展民族文化是有帮助的,但对于广大的少数民族子弟融入世界,提升自己的生存和发展能力却是有致命的破坏的。再说,即使保留和发展民族文化是有价值和有意义的,真正能够对其发挥作用也只是少数人而已。如果一个地方经济发展了,自然会有财力和人力来保留和发展民族文化。在人的生存问题尚未解决的时候,谈文化的保存和发展实在是本末倒置。将保留和发展民族文化的重任压在那些需要努力奋斗度过生存难关的人头上,怎么说都是不现实且不人道的。
很多人是从旅行者的角度来看问题的。我们要知道,旅行者和旅行地民众的价值判断是有差异的。作为旅行者,对旅行地即旅游对象的价值判断是基于差异性的。也就是说,我们很容易从那些与我们的日常有差异的事物或者对象中感觉到旅行或者旅游的价值。比如说,日常生活在繁荣之中,我们会欣赏荒凉;日常生活在富裕之中,看到贫穷会给我们震撼;日常生活在现代之中,古老会带给我们很多想象……所以我们知道,很多著名的旅游景点,比如那些古镇,就是因为其交通不发达,经济欠发展,才得以保持那些传统的古旧的东西。如果交通早就发达了,经济早就发展了,这些东西可能早就被破坏了。民族文化也是这样的。一个少数民族,如果已经融入主流文化之中,很早就已经汉化了,就没有多少民族文化还保留下来,也就没有什么特色。我所知道的,彝族有三四十个分支,有的汉化很严重,已经没有多少自己的文化了。但这部分彝族分支,恰恰是发展比较好的,成长比较快的。相反,像凉山地区这样,民族文化还保留比较好,比如说普遍还能说自己的语言,还保留着毕摩的传统,实际上就意味着落后。比如说,如果有发达的医疗系统,有着科学的医疗常识,谁还会依赖毕摩来诊病呢?从外面世界的角度,从旅游者的角度来看问题,会得出要保持少数民族文化传统,保留和发展少数民族文化的主张,但这只是外来者的主张,而不是当地民众的主张。
我前些年看过央视一个有点旅游文化意味的电视纪录片,叫做《夏天》,讲的是来自北京的一个志愿者在云南景颇山寨复兴当地民族文化的故事。那个女子本来在北京的金融机构工作,很有成就,收入很高。某种机缘巧合来到景颇山寨,被景颇文化深深吸引,就开办了一所学校,吸引当地景颇族孩子学习景颇语,传习景颇族习俗,复兴景颇族传统生产方式。我对这种做法很不以为然。一个大城市里的成功人士,只是因为好奇来到山寨,只是为了实现自己过另外一种生活的理想,就在景颇山寨试图复兴传统文化,而且是将那些景颇族孩子作为自己的实验对象,这种做法对那些孩子来说是危险的,是不负责任的。世界的平的,是流动的。那些山寨里的孩子,总有一天是要出去的,靠他们祖先留下来的那些完全不适应城市需要的经验和技能,如何在城市生存和发展?即使他们不出去,外来的文化也会进来,那些掌握着更先进更有竞争力的技能的人们也会进来,他们如何凭借自己仅仅适应落后生产方式的知识和技能与之竞争?那个成功女子在景颇山寨找了个叫做安东尼的做老公。安东尼是个外国人,在景颇山寨已经生活了几十年,他是一位专业的文化学者,人类学家(人类学以落后的部落或者人群为研究对象,它并不主张对落后人群进行干预,既不推动其进化,也不鼓动其退化)。其实,就文化的传承和发展而言,有安东尼这样的少数人就可以了。将山寨里那些孩子也拉进来,实际上相当于绑架。
我又想起基耶斯罗夫斯基的电影《白》。卡洛尔原本是波兰的理发师,他技术很好,生意很好。后来,他去了巴黎。在巴黎,他混得很惨,没有人聘用他,因为他擅长那些是巴黎不需要的。在巴黎找不到工作,又被妻子抛弃,最后只能灰溜溜返回波兰。在故乡那块熟悉的土地上,他的身体复苏了,能力恢复了,再次成为正常人。与我们这里讲的“双语教学”相关的是,一个人要进入一个新的世界,就应该培养和积累这个新世界所需要的知识和技能。如果大凉山还是一个封闭的世界,这个世界所需要所流行的就是彝族的语言和文化,那么“双语教学”就是必须的。但这个世界已经开放了,大凉山的子女已经不满足于大凉山了,他们要进入“巴黎”这样的外部世界,就需要培养和积累适应这个新世界的知识和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