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第七天》
2018-7-26,昆明
我读余华的小说,受儿子的影响。跟着他读了《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后来又读了《兄弟》,最近读了《第七天》。
余华的小说,总给人虚幻的感觉。小说中有人物,有故事,有情感,有玄想,但经常没有具体的实实在在的场景。或者说,他没有将故事展开的场景具体而生动地描绘出来。比如说《兄弟》中文革那些故事,确实可以发生,可以发生在那种大环境下的任何地方。至于什么地方,具体的场所,似乎不重要,他也就没有刻意去描绘它。读余华的小说,除了体会到他的悲悯和沉重之外,还有一些释然——原来小说是可以这样写的,原来这样写小说也是可以成功的。我少年时也有文学梦,但看那些经典小说的写法,就感到压力重重。开篇的那种铺陈,远景和近景,历史和传统,文化和心理,那样的复杂,那样的广博,得准备多少知识啊。我感觉自己是积累不了那么多的知识的,而且等待积累到那么多知识,可能就不想写了。要是知道有余华这种写法,只是讲故事,只是通过故事展现自己的观念,那要简单得多。
《第七天》中,余华小说的这种虚幻的特点发展到了极致。因为他讲的是一个人死之后的故事。显然作者不可能经历过另外一个世界,就只能靠想象,结果就只能是更加的虚幻。背景全然的虚幻,故事情节反而可能是清晰的,作者所要表达的意图也是清楚的,余华这样的写作在我看来是成功的。
《第七天》讲的是“主人公”杨飞死后在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之前所遇到的一些“人”,他们身上所发生的一些事。小说蕴含反讽,也体现作者对正义的渴望,体现出作者悲悯和善良。杨飞的出生很奇特。他的母亲在火车厕所里生了他,随即他就从厕所下水道落到铁路上。很幸运的是,他被铁路工人杨金彪救了下来。为了养育这个孩子,杨金彪一辈子单身。杨飞跟他的养父一样老实本分,仁慈善良。后来杨飞结了婚,妻子李青是厂里的大美人;李青一直有众多干部子弟追求的,但她看上的却是杨飞的本分和善良。可是,本分和善良捆不住青春的骚动。后来,李青被一位海归博士带走,他们一起到南方发展去了。杨飞和老父一起艰难地生活着。老父得了重病,为了不连累儿子,就离家出走了。杨飞到处寻找老父,未果;他在一家小饭馆吃饭时,因为发生爆炸和火灾,被烧死了。
杨飞就这样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他遇到了李青,她因为海归博士丈夫的背叛自己而自杀了。他遇到了一对夫妇,他们前些天还请杨飞做他们孩子的辅导老师,他们在城管强拆的时候还睡在屋里,被压死了。他还遇到了他的干妈李月仙,她前些天因为县里发生的弃婴事件,正在四处奔波,要讨个说法,却在大路上被车撞死了。他还遇到了那二十七个弃婴,不过现在他们安全了,因为有李月仙妈妈在照顾着他们。他还遇到了他吃饭的那家饭馆老板老谭,他的小饭馆生意本来还算不错,但是,因为周围地方官员总是欠账,他百分之八十的欠款收不回;因为收不回欠款,他就不能进行防火安全改造,因为不能改造,消防安全就不合格,就要被罚款。为了应付检查,他总要请管事的人吃饭。这样就形成了恶性循环。这次发生的事故,就是因为消防安全问题。他还遇到了跟他一起在谭家饭馆遇难的另外三十八个人。杨飞到处找他的父亲,最后还是找到了。
杨飞遇到的最奇葩的,是一对小情人。伍超和刘梅一起在美发厅上班,伍超是理发师,刘梅是洗头工。收入很低,生活很艰苦。他们只能租住在地下室,像老鼠一样。那里空气污浊,垃圾遍地。他们很努力,却找不到改变命运的机会。刘梅有闺蜜受不了这种老鼠一样的生活,白天上班之外晚上去做小姐,一个晚上挣的比刘梅一个月还多。伍超当然不会让自己的爱人去做这种事儿。
新的苹果手机上市了,刘梅很想要一个。伍超愿意为刘梅做任何事儿,他给刘梅买了一部。伍超因为父亲重病,回了老家。刘梅的苹果手机被同事发现是只值一千元的山寨货,刘梅很生气。她要质问伍超,却电话短信都联系不上。连续五天联系不上,刘梅绝望了。她以为伍超抛弃了她。她站到了高楼顶上,有了自杀的念头。其实她是犹豫的,还是抱有伍超会出现的希望的。但是,楼下围观的人们,鼓动她,嘲讽她,刺激她,要他往下跳。于是她就真的往下跳了。
伍超安顿好父亲回到城里,得知刘梅死了。他决定要为自己的爱人再做一件事儿,他要给她买一块墓地,不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他只能去卖肾。卖肾得到四万块钱,够给刘梅买块墓地了,他托朋友去办。因为手术感染,伍超很快也死了。刘梅终究还是没有得到墓地,受托去买墓地的伍超的朋友在路上因为意外也来到了另外那个世界。
读这样的故事,感到非常压抑。善良的人们,勤劳的人们,正直的人们,美好的人们,在这个现实世界里总是受苦的人们,总是被摧残被奴役的人们,总是命运悲惨的人们。也许命中注定了,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美好和悲惨就是天生的伴侣。除非接受丑陋和罪恶,否则就只能与悲惨为伍。
余华还是给人们带来了希望。不过,这种希望不在人世,而在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聚集着生前命运悲惨的人们的魂灵的地方,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仇恨没有欺压,没有邪恶没有奸诈;人人都是兄弟,个个都是朋友;一切皆平等,无所不正义。杨飞引导伍超的时候说:“走过去吧,那里树叶会向你招手,石头会向你微笑,河水会向你问候。那里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很……那里人人死而平等。”
整部小说中,描写给鼠妹(也就是刘梅)净身的一段是最精彩的。
鼠妹美丽的身体仰躺在青草和野花上面,双腿合并后,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她闭上眼睛,像是进入睡梦般的安详。鼠妹身旁的青草和野花纷纷低下头弯下腰,仿佛凝视起她的身体,它们的凝视遮蔽了她的身体。于是我们看不见她的身体了,只看见青草在她身上生长,野花在她身上开放。
……
苍老的骨骼说完摘下一片树叶,合拢在手中向着河水走去,围着鼠妹的人群走出整齐的一队,每一个都摘下一片树叶合拢在手中,排出长长一队的树叶之碗,跟随苍老的骨骼走向河边。如同一个线团里抽出一根线那样,划出一道弧度越来越长地走去。苍老的骨骼第一个蹲下身去,他用双手合拢的树叶之碗舀起河水后起身走了回来,他身后的人也是同样的动作。苍老的骨骼双手捧着树叶里的清清河水走到仰躺在那里的鼠妹跟前,双手分开后将树叶之碗里 的河水洒向鼠妹身上生长着的青草和开放的野花,青草和野花接过河水后抖动着浇灌起了鼠妹。
苍老的骨骼左手提着那片湿润的树叶,右手擦着眼睛走去,似乎是在擦去告别亲人的眼泪。其他的人也像他一样,双手合拢捧着树叶之碗里的河水走到鼠妹那里,双手分开洒下净身之水。他们跟随着这个苍老的骨骼走向远处,犹如一条羊肠小道延伸而去。有的左手提着树叶,有的右手提着树叶,树叶在微风中滴落了它们最后的水珠。
……
夜莺般的歌声过来了,歌声断断续续。身穿白色衣衫的李月珍缓步走来,二十七个婴儿列成一队,跟在她身后唱着歌爬行过来,可能是青草弄痒了婴儿们的脖子,婴儿们的咯咯的笑声时时打断美妙的歌声。来到这里后,李月珍把婴儿们一个个抱到河边宽大的树叶上,婴儿们躺在风吹摇曳的树叶里,歌声不再断断续续,犹如河水一样流畅起来。
身上长满青草和野花的鼠妹,听到夜莺般的歌声在四周盘旋,她在不知不觉里也哼唱起了婴儿们的歌声。鼠妹成为一个领唱者。她唱上一句,婴儿们跟上一句,她再唱一句,婴儿们再跟上一句,领唱与合唱周而复始,仿佛事先排练好的,鼠妹和婴儿们的歌声此起彼伏。
如此美妙的场景,描绘的却是死亡。这样的死亡,已经不再可怕,反而温馨得值得期待。
余华描绘鼠妹净身的这一段,因为将死亡描绘的如此美好,应该会成为文学的经典。
读完之后沉思良久,还是感到深深的悲哀。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死亡上,还有什么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