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爹这里管够！（纪实小说）
文／潘国尧
那几年在一个省级部门的协会打工，协会的办公场所在一个曲里拐弯的弄堂里，正门对面就是一个街道管委会，从楼上往下看，这个城市最基层组织的日常事务一览无余。
那年国庆前，街道办挂出一条横幅：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背街小巷爱国卫生运动。那些年掌大权的家伙都是从文革过来的一代人，虽说大部分都只经过了文革尾梢那几年，但是对于搞运动的记忆还是非常深刻的。所以无论大事小事，这帮被称为“老了的坏人”也还是喜欢“搞运动”。虽说现如今不提倡戴高帽子、“坐飞机”、剃阴阳头游行那一套，但是拉个横幅搞个启动仪式啥的还是隐隐约约保留了一些文革的影子，或者说是继承了一些优秀传统。
这不，无非是一次清扫垃圾的活动，却被冠之以“爱国卫生运动”，并且一夜之间，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就挂满了各种红底白字的横幅标语，甚至连公共厕所的屋顶都拉上了横幅。
这天早上，街道办党委书记，一个三十来岁很漂亮的女人，在院子里很多彩旗簇拥的一面红旗下红光满面地做了主旨发言，虽说前后也没几句话，但日后美女还是需要念稿子，没办法，一个街道办也配有几个秘书，秘书不就是给领导写稿子的吗？你不让他写稿子，他还能做什么？每年十好几万的工资福利呢。
美女书记讲话的大致意思是那些背街小巷的垃圾事关本街道的形象，事关本区开展的创卫活动能否取得圆满成功，事关全国文明城市能否被评上，“因此，垃圾虽小，意义重大，本街道广大党员干部必须对此引起高度重视！”美女书记格外严肃地最后强调说。
美女书记本是最近空降的一个外地干部，据说是市委新上任的副书记从老家带来的，背景深厚。至于在老家做什么的，一切都不清楚，留待观察和了解，也许是外派的，也许是来挂职的，不过街道那些背街小巷里整日无所事事的退休老头老太几乎一致的看法是“日后提拔”的，这年头，某个池塘里总是盛产这样的幺蛾子，比如一个洗头妹最后还被某个领导提拔成了市里的文化局长。
院子里站成两排的全是在成千上万个应聘者中有幸被录取成本街道公务员的一干新人，这些最起码是学士学位的年轻人神情庄重，他们今天虽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穿着上显然动了一番脑筋：小姑娘自然把平时上班把办公室走廊上的地板踩得嘎嘎作响的高跟鞋换成了平跟鞋，花里胡哨的裙子当然是不能穿了，牛仔裤屁股包得紧，晚腰拾掇垃圾时肯定性感得不是时候和地方，于是翻箱倒柜找出一条运动裤穿上；几个小伙子平时西装革履，今天也都换了些七成新的夹克之类的衣衫，有几个脚上的球鞋还是新的，看得出是专门为这次拣垃圾运动买来的。
小程是来自邻省农村的一个经济学硕士毕业生，他在这个城市参加了n次的事业单位招聘考试，终于在这个街道办最后上岗了，街道便民服务中心矮柜后那个不起眼的位子他才坐了不足半年，他的目标是有一天能去市政府大院里上班，把自己的经济学理论用在治国理政这种高尚的事业上。但是他现在得先把街道办的这个位置坐稳了。
小程的老父亲在把他送到这个城市的这个位子前已经在他身上投了不下20万元的人民币了，这些钱都是他爹十多年中一头猪一头猪喂出来的，他得十分珍惜这个岗位。半年前，得悉儿子在这个城市谋得一个金饭碗后，他老爹特地宰了一头猪犒劳全村的父老乡亲，虽然这些父老乡亲没有给过小程哪怕一分钱的支持，但是他爹觉得儿子的出息有乡里乡亲的一份力量，儿子的更有出息应该是村里人大家一致的期望，因为指不定哪一天，他们这个贫瘠的小山村有可能会冒出一个封疆大吏来。
在美女书记小手一挥喊出“出发”后，小程第一个骑上三轮车快速出了院子，因为他是站在队伍最末尾的一位，找他的车子找得特别方便。这几十辆捡垃圾的车子都是为配合这次活动新买的，本来街道主任想去环卫站借一些车子，可是美女书记书记说了，新年要有新气象，好马配好鞍，新人配新车，不就几万块钱吗，买！
今天拣垃圾的具体分工昨天就由街道办打印成红头文件下发到每位新人手中了，地段、人员、拣垃圾的线路、配合车辆等都有明确而严格的规定。
小程负责包干的是市殡仪馆周围的那一圈柏油路。这个已经被市规划局规划出局的殡仪馆可能年内就要被搬到郊外，只是因为新地址旁边那些村民一直在抵制，这个烧死人的工厂才一直拖到现在都没搬走。想想也是，本来好好的一个村庄，有一天忽然每天要与成百上千的死人为邻了，哪个村民会乐意欢迎这样的“工厂”光临本村呢？
在逐出本街道地盘之前，殡仪馆依然是辖区内的省级单位，不但“事关本街道形象”，更是事关本省火葬场系统以及民政事业的形象。
一般说来，殡仪馆是活人们最忌讳的地方，你想想，每天横着进去的成百上千的人，有竖着出来的么？最后都只剩下一把灰烬装在塑料袋里带出来的。那里每一寸空间里都飘荡着尸油的清香，每一个时间里都有无数黄泉路上的出发者在抢跑。因为阴气太重，所以殡仪馆周围平时是很少有活人光顾的，除非那些非去不可的活人。
这些年市面上流传着一个真实的笑话，说是现任市委书记，那个喜欢将这个城市的大小马路改造当成自家案头练书法的猪头书记，他的老婆要弄一块地自己造别墅卖，猪头是死活不同意，说咱家缺钱吗？缺的话你开个金口，要多少我都给去想办法。猪头书记怕老婆把事折腾大了给他戴各种帽子穿各种鞋子，就把正对着殡仪馆北大门不到300米的那块地给了老婆开发房地产。
第一老婆花了不知谁的钱造了100套别墅，但是最后一套都没卖出去。现在这些房子门前都长草了，每年的清明时节，别墅开盘那一天去世的那些死人亲属就都会到这里来烧黄纸，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为他们的先人能住上这样的高档小区而感到无尚的荣光。
扯的有点远了，咱们还是回到小程今天的“爱国卫生运动”工作上来吧。离开街道办后，小程骑着三轮车直奔殡仪馆的北大门。这条马路平时车辆也很少，能见到的大多是车头装饰着黑纱的送丧车。有的车辆如果一定要路过这个区域，也宁可绕远路走别的线路，一般人总觉得，这条路上太拥挤，一不小心，某个正往黄泉路上奔的家伙可能会搭他的顺风车，那样的话，自己是很难拒绝的，因为一不小心，那家伙会抢过方向盘把自己一块带走的。
垃圾是跟人走的，不可能跟着鬼走的，因为鬼的垃圾在另一个世界。所以今天小程要拣的垃圾实际上是很有限的，尽管殡仪馆占地上百亩，绕着这个鬼们高度集聚的大院走上一圈都得半天。但是垃圾实在有限，偶尔能见到那些泡沫饭盒之类的，也是大风从别处刮来的，或者真的有可能是那些饿鬼不小心乱扔的。
因为没人愿意到殡仪馆配合小程的行动，所以今天他的装备特别完整，计有三轮车一辆，垃圾钳子一把，扫帚两把，畚箕一个，回收编织袋若干个。
殡仪馆的北大门也就是殡仪馆的正门，正是早上上班高峰期，要是在别的路段这会儿大都车水马龙，但是烧死人的地方依旧安静如半夜，除了偶尔有车头挂着黑纱大花朵的面包车进出外，别的似乎也很少有人来，一般说来，无论有钱没钱，家里死了人总是争着往前靠，一般头炉是很难争到手的，除非像猪头这样的角色家里死了人。但是争不到头炉，争到2炉3炉或者8炉的也还是说得过去的。所以那些有钱没钱的，只要是确定今天来烧掉的，大都一大早都来了。等天大亮的时候，殡仪馆周围就只听得响个不停的礼炮声了。
小程的眼镜片是500度近视，他费力地辨认着地上的那些模糊物质哪些是属于可回收的垃圾，哪些是必须清除的垃圾。无奈人迹罕至的地方垃圾也确实少的可怜，从北大门到西大门到南大门过东大门再回到北大门，一圈转下来后小程的三轮车上垃圾依然屈指可数。
小程老实人，叫他捡殡仪馆周围的垃圾，他就只绕着烧死人的工厂转。时间都快到中午了，按事先的规定，小程中午12点前必须回单位展示自己的劳动成果，但是现在三轮车上空空如也，这与美女书记早上满面红光的期待肯定是有差距的。
没办法，小程只好在殡仪馆周围又转了一圈，但是车子上的编织袋每个都还是空的。他也想过去别的地方转转，但又怕进入同事的地盘……
正郁闷中，远处传来一声他非常熟悉的乡音：有废旧报纸空瓶子纸板盒子好收！随后小程就看到一个老者正吃力地蹬着一辆三轮车往北大门的斜坡上骑。
老头把车子停在殡仪馆的北大门门口的马路边上，挂车把上的小扩音机一声接着一声地播放着“有废旧报纸空瓶子纸扳盒子好收！”的乡音，殡仪馆门卫大概是在补早觉，很不耐烦地在里面高声叫骂道：今天没东西卖，你他娘的一大早叫魂啊！
老头赶紧关了喇叭掉转车头顺坡而下，路过小程的三轮车旁边时，小程的脑袋轰的响了一声：这不是自己的亲爹吗？！
亲爹这时也认出了亲儿子，老头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顺坡骑了好远后再拐回来。爷俩一见面老爹就埋怨上了，说我在村里都宰了一头猪请客了，以为你在这里坐办公室办大事呢，怎么也混到跟我一样的地步了？要是干这活，还用得着一次又一次的考试吗？你看我小学都没读完不也在干这活吗？
小程只好简单地跟老爹解释了自己今天是在执行背街小巷的垃圾清理公务，然后问老爹说怎么你也到这个城市来了？为什么事先没跟我打个招呼？为什么来了又不来见我？面对儿子一连串的诘问，老爹只是诡秘地一笑，然后自己说来了一个多月了，“是你娘担心你若有个头痛发热的怕没人管，她就让我来陪你的”，但是老爹又怕影响儿子的工作，就在殡仪馆北门附近搭了个棚子住下了，“这里离你上班的地方也不远，你要是有个头痛发热的我过来也方便”，老爹说。
爷俩他乡奇遇，免不了一番惆怅和感慨，望着父亲满头的白发，小程感到自己肩膀上又沉甸甸地压上了一个担子，如果自己不好好干，不混出个人样来，怎么也对不起老爹老娘的一番苦心啊。
小程把自己今天拣了半天都捡不到半袋垃圾的郁闷跟老爹说了，老爹一拍大腿说我以为是多大的事呢，“这好办，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老爹和小程的两辆三轮车转过殡仪馆北大门，在陵园入口处的一个围墙边角上，小程看到一间用广告喷绘纸包裹得很齐整的小棚子，老爹说那就是他现在的家。
小程在爹的工作间兼卧室里看到了很多爹的劳动果实，他的鼻子有点酸，说爹你受苦了，老爹却笑嘻嘻地说：不苦，比种地清闲多了，你要的东西，随便挑，我这里应有尽有。
小程装了爹收集的两编织袋的瓶瓶罐罐，爹又帮他在附近的几个垃圾箱里鼓捣了一些其它垃圾装上车，小程要给爹一些钱，说就当是收购爹的垃圾了，他爹笑笑说：这是自家的一点土特产，不值几个钱！
爷俩分手时，爹说：以后用得着爹的时候别客气，这些东西，爹这里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