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邻居(五):石匠王家


 老家的邻居(五):石匠王家

2019-1-11

石匠王家就坐落在篾匠王家前面。我家门前的菜地,就紧挨着他们家的东墙根。石匠王家住的是瓦房,一层砌的是石墙,二层一直没砌起来,只用木条和玉米杆简单围着,差不多是四面透风。村里盖房子的情况就是这样,搭起个框架,盖上房顶就住人,以后有钱再慢慢一点一点加。有的人家搭起框架之后经济境况变差,就可能长期将就着。

我家在村里,人际关系非常好。我父亲在地方上有地位有威望,是有名的大善人,豪侠仗义,村里人都看高我们家三分。唯一跟我们家有点隔阂的就是石匠王家。其实也不完全是两家人的关系,而是王家大婶与我母亲的关系。原来我们两家关系挺好的,经常有走动,腊月间相互请吃杀猪饭,我母亲还教王家大婶织毛衣。后来她们的关系恶化,跟一只狗有关系。我读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家养了一只小黄狗,我母亲很喜欢它,经常带着它出门。因为有段时间经常去教王家大婶织毛衣,那小黄狗就跟王家大婶熟悉了。有一天王家大婶去赶集,那小黄狗跟着去了,晚上却没有跟着回来。村里有人说看见小黄狗跟着王家大婶赶集去了;还有人说看见王家大婶在集市上将小黄狗给卖了。话传到我母亲耳朵里,就去问王家大婶。王家大婶觉得受到了侮辱,似乎我母亲诬陷她偷狗去卖,说话就呛了起来。我母亲是老实人,不好意思大声嚷嚷,也不会吵架,说了几句就回家了。王家大婶回家后,越想越不舒服,就在自家墙头用彝族话骂人。我母亲本来也听不懂她骂什么,就由她去。后来有人又来传话,说王家大婶骂我母亲仗势欺人,欺负他们家穷,没有势力,没有后台。我们一家人在村里口碑都极好,我父母和奶奶都深受村人敬重,王家大婶这样说实在有些过分。再一次碰到王家大婶,我母亲又跟她论理起来。王家大婶伶牙俐齿,有些泼辣,我母亲争不过她。从此,我母亲跟王家大婶就不再说话了,我们两家大人之间也不再有正式交往,过年也不相互请吃杀猪饭了。

对这件事情,我的看法是,我家小黄狗跟王家大婶上街是肯定的,很多人都看到了;但说王家大婶将它卖掉,则不太可能。一来那个时候不怎么时兴卖小狗,二来王家大婶也确实不是那样的人。最大的可能是小狗到集市上之后自己走丢了,当然王家大婶也没有留意。我母亲找王家大婶打听情况也没什么不对,但可能口气有些生硬,让人不舒服。王家大婶的反应也有些过头,言辞有些过火,这是她的不对。我尤其不能认可的是她说我们家“仗势欺人”,这个说法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在我们的家风和家教中,是不存在仗势欺人这么回事儿的。我父亲是大队书记,但说话从来都是慢条斯理的,对谁都客客气气。他是个大善人,对村里的老人都很关照,对家庭经济特别困难的人家时常会有接济。我父亲从部队复员回家,有三千六百块的安家费,那时候可是一笔巨款。当时我们村里相当穷,大牲口没有几头。于是我父亲拿出这笔钱,借给生产队去买种牛,种马,母牛,母马。我们村后来绝大多数的大牲口,都是那次买回的牲口繁殖出来的。虽然说只是出借,实际上是半借半送的性质。后来生产队有钱还过一些,又被我父亲用来为生产队搞建设了。所以我父亲听说“仗势欺人”这样的话,也有些不舒服。再说我母亲,也是很了不起的。我母亲是昆明师范学校的毕业生,后来一直在昆明郊区的小学教书。我父亲复员回乡之时,放弃工作跟着回来。先是下地劳动,后来才做了民办教师,几年之后落实政策才转正。作为教师,我母亲很负责任,教学水平也很高,一直教学模范。就平时的为人处事来讲,也是既和善又低调的。对于“仗势欺人”这样的胡诌,我母亲听着也很伤心。我跟王家兄弟原本很要好,受两家大人矛盾的影响,稍微冷落了一段时间,不过很快又恢复了。

那时候,王家有兄弟好几个,我跟大那两个经常在一起玩,算是朋友。他们家老大叫王爱国,长我两岁;老二叫王爱英,小我一岁。王爱国的母亲是白彝族,所以王爱国的身上流淌着白彝族的血液,他的行事有着典型白彝族的风格。他喜欢唱歌跳舞,喜欢摔跤打猎,他会好几种乐器,吹树叶的水平也最高。那时候我们一起上山砍柴,只要有王爱国在一起,正事儿就总会被耽误。他对捉鸟有着特别的爱好,也有特别的本领。他总是随身带着几种马尾做的排扣,知道那座山头的那座林子有什么鸟,知道用什么排扣捉什么鸟,知道怎么布置排扣,知道怎么围赶。捉到鸟之后,他知道活着的鸟怎么养,死了的鸟怎么吃。王爱国还会编织鸟笼,送过我一只。凡是山上的事情,王爱国没有不精通的,没有不擅长的。夏天知道在哪片田采野生菌,秋天知道在哪片林摘野果,冬天知道在哪座山围捕野兔。与王爱国一起上山砍柴有个坏处,就是经常砍不到多少柴。在王爱国的带领下,总是快乐得忘乎所以,等到想起来砍柴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不上山的时候,王爱国也不在家里呆着。总会有一群孩子跟着他,他总会有各种游乐。在操场上打陀螺,在粪场上摔跤,都是他喜欢做的事情。王爱国在玩耍方面是把好手,学习上却是个笨蛋。因为一再留级,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就成为同班同学了。我们俩关系特别好,甚至还拜了把子。其实也是各取所需,他带着我玩各种把戏,我则经常教他做作业。王爱国舅舅家的大儿子,叫做“阿娃”,也是我们的同学,也是拜了把子的兄弟。他们两家的家长倒是很喜欢他们跟我在一起,因为我是公认的好孩子,做事勤快,学习又好。可是,奶奶对我跟他们表弟兄在一起就有些不放心了。因为我跟他们在一起疯的那段时间,我砍柴的效率明显下降了。家里还等着我砍柴回家烧火做饭的,我这样贪玩就影响家里的燃料供应了。

我们在一起还做过一些很疯狂的事情。我们那时候,好朋友之间经常相互邀约到对方家里吃饭,睡觉。我的小伙伴们都喜欢到我家玩,因为在我家可以吃到白米饭。那时候,一般人家一年吃到一次白米饭都是很难得的事情。而我们家却经常可以吃到。我们那时的观念,大方是最重要的品德,而小气是最让人看不起的。所以有朋友来的时候,都要想办法将最好的东西拿出来。那一年夏天,我父母带着弟弟们去昆明,奶奶又临时去了邻村的亲戚家做客,得到自由的我就约了王爱国兄弟,阿娃兄弟到我家玩。我们将米饭煮起来之后,商量着吃什么。火腿倒是有,不过处理起来比较麻烦。关键是要很多水来清洗,而我们那时候吃水很困难。奶奶临走的时候交代我要看管好鸡子的,说那些日子有人家闹鸡瘟,要注意防范。王爱国在帮我将鸡子赶进鸡窝的时候忽然说,看那只公鸡晕晕乎乎的,走路不稳,可能是得了瘟病。听他这么一说,仔细一看,那只鸡好像是有问题,摇摇晃晃的。王爱国对很多生活事务都很在行,说起来头头是道。他说,这只鸡还能走,说明刚刚才得了瘟病,趁它活着杀了,只要将内脏去除,就没问题,可以吃。要是死了,就不能吃了。看我还在犹豫,王爱国又说,鸡瘟很容易传染,一只鸡得了瘟病,剩下的一只也跑不了。听他这么一说,就将那只鸡捉来杀了。把这只鸡剁好之后,王爱国又到鸡窝前面看了看,说还有一只大公鸡也得了鸡瘟,必须马上杀掉。他说的有道理,就那么办吧。王爱国干这种事儿真是得心应手,从捉鸡,宰杀到下锅翻炒,都是他一手操办。我们五六个人吃了两大只鸡,都撑得不行。晚上,就都住在我们家里,我们家有好几张床,都有现成的铺盖。阿娃说,他还从来没有睡过床,更没有盖过被子,更不要说垫床单了。后来还是出了大问题。因为做鸡的时候盐放多了,大家都喝了很多水,结果在夜里,阿娃兄弟尿床了。可能是因为害羞,天不亮阿娃兄弟就出门回家了。第二天我赶紧洗床单,晒被子,这事情就没被发现。

小孩子也讲究礼尚往来,我后来也去阿娃家和王爱国家住过。我们交朋友也是有原则的,既不能小气,也不能看不起穷人。你请别人显示你大方,你答应别人邀请说明你看得起别人。阿娃家是白彝族,他的父亲和叔叔喜欢喝酒,喜欢打猎。不知道怎么排的辈分,我跟阿娃的父亲保庆是同辈,我一直都是叫他保庆大哥的。可是我和阿娃也是私下里拜了把子的,阿娃叫我大哥,这样他们父子之间也就成了兄弟了。我没跟保庆大哥说起我跟他儿子拜把子的事情,否则他可能会为难。听说我们要到他们家玩,保庆大哥很高兴。那天他们兄弟俩上山打了一只野鸡,晚餐就用来招待我们。那天我还跟保庆大哥喝了不少酒,我们是同辈,可以随便一些。阿娃低一辈,不敢放肆。晚上就住在阿娃家里。保庆大哥一再跟我说,可能住不惯他们家,要送我回家。他们家就在村子中间,到我们家也不远。我坚持住下来。如果我离开的话,就说明我挑剔,这样就不够朋友了。阿娃家真的是很不好住。确实是没有床,没有被子,也没有床单。睡觉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就横七竖八躺在火塘边的草堆里。我是客人,受到特别的待遇。保庆大哥将家里唯一的一床毡子给我,让我到楼上的玉米堆边去睡。羊毛毡子是彝族猎人打猎用的,既可以用来做雨披,又可以用来做床单加被子。确实是很不舒服。毡子硬邦邦的,羊毛刺到皮肤还生疼。我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赶紧离开去了学校。学校就在阿娃家的对门。

过些天又去王爱国家住。经历过阿娃家的不眠之夜之后,我对这种游戏有些害怕了。但是,王爱国邀请我的时候,我还是爽快答应了。我要是推辞,会让人觉得我傲慢,看不起人的。这样做很不够朋友。王爱国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石匠,所以他们家是母亲做主。在我们那里,石匠的技术含量比较低,门槛不高,收入不也高。做石匠的,只是在人家盖房子的时候帮忙采石头,垒石墙,通常是帮忙而已,没有现金收入。相比木匠,石匠地位不高,收入也低。王爱国的母亲在我们村里其实是个厉害的人物。她们家不仅是白彝族,还是我们村阶级成分最好的。——雇农,没有比这更低的成分了。土改的时候,王家大婶是积极分子,担任过妇女主任,曾经是风风火火的革命青年。我后来了解到这些才明白,王家大婶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的反抗意识。我去王爱国家玩,他母亲很欢迎,很重视。她给我们做了很有特色的苦荞粑粑,还准备了蜂蜜。苦荞粑粑蘸蜂蜜,是最有特色的搭配。那蜂蜜还是王家大叔当天现采的。晚上就住在王爱国家。没有想到,对我来说,又是一个噩梦。他们家倒是有床,有床单,也有被子。可是,床上的爬虫实在太多太多。我被叮咬得受不了,总是不停抓啊抓,挠啊挠。不仅有爬虫烦人,还有牛。我们睡在楼上,下面就是牛圈;而且,楼面上铺的不是木板而是木条,这样,牛粪的味道,加上牛反刍的气味,总是波浪般扑鼻而来。这个床铺距离我干净的,温暖的床铺不过三百米,为了面子 我只能忍着爬虫的叮咬,牛粪的熏蒸,坚持到天明。

我跟王爱国一起玩的时候,总有他弟弟王爱英。王爱国其实很不喜欢他这个弟弟,我也不喜欢。但他总是纠缠,我们也没办法。我们山里人家,一般人家都是重男轻女;王家似乎是个意外,尤其是王家大婶,一直热切地期待有个女儿。最终,王家大婶生了六个孩子,都是儿子。听说,王家大婶生下王爱英之后,因为盼女心切,就将这个儿子当成女儿来养,给他留辫子,给他穿花衣服,花裤子,起的名字也是有点女性化的“王爱英”。后来,王爱英果然喜欢上了自己的女性角色,说话喜欢嗲声嗲气,还喜欢兰花指,喜欢扭腰翘屁股,实在是丑态百出。不高兴的时候,我们都叫她“假姑娘”,实际上是个侮辱,但王爱英似乎不以为意。看王爱英那女里女气的样子,男孩子都很讨厌他,排斥他;受到排斥的王爱英就往女生堆里凑,女生也不喜欢他,跟他在一起会被人说闲话。王爱英没有人一起玩,就缠上了他哥哥王爱国,于是我的朋友圈里就有了这么个怪物。听说王爱英一直就这样。到了二十多岁都不着急找媳妇儿,倒是想着要嫁人。王石匠因为这个怪物儿子,给气病了几次。

那段时间我跟王爱国兄弟,阿娃兄弟一起,确实是太疯了。虽然没惹什么事儿,但家务事儿做得不是那么多那么好了,学习有些松懈,砍柴的效率也大大下降。奶奶倒是不反对我跟朋友们往来,但对我因为跟王爱国兄弟来往耽误家务事还是有些生气。再加上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我就不得不中断跟王爱国兄弟的来往。王爱国家场院边上,有我家一棵大核桃树;那大树树冠很大,延伸到王家场院上头。夏秋时节,经常会有树叶和黑桃浆果落到王家场院上。王家大婶就此事对我家有了意见,要求我家将这颗核桃树砍掉。我奶奶本来是极宽容又极和善的老好人,听王家媳妇儿这么一说,觉得她有些蛮横,不讲道理。那棵大核桃树在那里已经上百年,比王家盖房子要早得多。而且,王家在那里盖房子,我家还让了他们一点地的。现在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过分,不知好歹。其实那棵核桃树也不是什么好树,那核桃又小又硬,味道也不好。过些日子,我父亲还是亲自将它砍了。我父亲对我那段时间的耽于玩乐也提出了批评。自那以后,我就不怎么跟王爱国兄弟-起玩乐了。

王家兄弟小学毕业之后没再上学,回家种地。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王爱国还参加了支前民兵,立过三等功。回来后,接着种地,又外出打工,然后回家盖房子,娶妻生子。王爱民在三十多岁时才改变自己的性取向,剪掉了辫子,烧掉了花衣服,还取了媳妇儿,生了孩子。不过,某些女性的做派是保持了下来,听说他还是喜欢嗲声嗲气说话,喜欢扭着腰走路。

我离开家乡之后,再也没见到过王爱国兄弟。每次回去,时间不长,也没有专门找过他们。有好几次我请亲友吃饭,是很想叫上王爱国的。姑姑和小弟听我有这个想法,就劝我放弃。说王家兄弟在村里名声不好,不受欢迎;说他们兄弟仗着人多势众,经常蛮不讲理,欺负弱小。久而久之,我回老家的时候,已经意识不到我曾经有过王爱国这么个儿时的玩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