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17日,是对越自卫反击战四十周年纪念日。济南军区退休老兵梁益强先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回忆了他在战争后期去老山前线的难忘经历。
梁益强先生 退休于济南军区前卫话剧团。他是国家一级舞美设计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书画研究院理事、中国舞台美术学会理事、全军高级技术职称评审委员会委员。从事影视、舞台设计、绘景及油画创作四十余年。曾参加全国京剧现代戏《奇袭白虎团》的舞美设计执笔创作。
去老山前线
1986年,对越的战争仍在继续。这时,济南军区要举办一个 “祖国在我心中”的大型画展,主要描写战争这一历史题材的画卷。
梁益强对油画十分痴迷,很短的时间就创作了四五件作品。但是,毕竟作品是想象的,离真实的战争现场差距很远。为了使作品更具真情实感,军区决定安排梁益强和几位军队画家到老山前线去体验战争生活。
济南军区宣传部开了介绍信,也告诉了梁益强老山前线指挥部相关联系人的电话,这支画家队伍就让金步松和梁益强负责。
回到家里,梁益强给夫人说:“我要去老山前线了。”
夫人吓一跳,直直盯着他。
梁益强轻描淡写地说:“去体验战斗生活,没什么危险。”
“去多久?”
“说不清楚,没有定,大约一周吧。”
“女儿生病了,还想着让你陪她呢!”
“没事,我很快就能回来。”
梁益强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女儿,得了痄腮,脸肿得很大,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缝,说话也很困难,他的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他知道,到了前线,虽然不会参加战斗,但那毕竟是前线,什么危险都存在,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牺牲对于前线的军人来说,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想到此,不由得心酸不已。
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感情的父亲,但却抱起了女儿。许瑗见他这样,除了挥之不去的担忧,也不由得伤心起来。
他照例早上起来写字,想着要作为一名军人去前线,胸中涌出了万丈豪情。这一天早上,他想起林则徐的一首诗,于是挥毫在宣纸上写道: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一箱啤酒
郎咸芬是山东省吕剧院院长,她知道梁益强要去前线,就找到他,说:“益强,听说你去老山前线?”
“是啊,院长,有什么事吗?”
“咱们吕剧团刚从前线慰问回来,有位山东荣成老乡,是前线的姜政委,我们去演出时他很热情,你去了可以找他。”
“太好了,我到了一定去找他。”
“他们太艰苦了,连啤酒都喝不上。我家里有一箱青岛啤酒,你帮我捎过去,带给他吧。”
“没问题,院长,你放心吧,这事交给我就行。”梁益强答应了下来。
“好。你哪天走?”
“大概一周后吧。”
“那行,到时我给你送过去。”
“好。”
走的前一天,郎咸芬安排人把酒送过来,只有一个箱子,是青岛听装啤酒。虽然东西不多,也不大,但提起来很重。箱子上面写着收件的部队番号和姜政委的名字。
梁益强想把啤酒装进自己带的拉杆箱里,但因为所带的衣物和画具装满了,只好在啤酒箱子上系了根带子,直接提着。
当时济南没有直达南宁的飞机,一行先飞到了昆明。梁益强一路都带着啤酒。到了昆明,改做汽车行进。梁益强是军人,十分敏感,他想,在云南和广西,越南的特务肯定很多,而啤酒箱上写着姜政委的名字,如果真遇到特务,往酒里注入毒药,那后果可就恐怖了。
梁益强是执行力极强的人,想到就要预防到。在宾馆住下后,他到商店买了一卷透明胶带,又找到一块硬纸壳盖住部队番号和人名,先用胶带把硬纸壳粘好,再用胶带把箱子又封了一下,把字粘住。这才提着酒坐汽车继续走。
但就这样,他还是不太放心。吃饭睡觉,他都一直提着这箱酒,一点也不敢离开自己的视线。
到了离前线还有十几公里的地方,车就不能再往前走了,到前线需要军方的同志来接才行。梁益强根据军区提供的联系方式和联系人,就给前方的宣传处一位姓夏的处长联系。
电话打通后,他说:“夏处长,我们是济南军区的,不知道你们收到通知没有,我们几位画家过来采访。”
“通知收到了。”对方说。
“我们知道咱们这儿战斗比较惨烈,所以过来采访,体验战斗场景,通过绘画表现咱们战士的英勇。”
“太感谢你们了!”“我们现在快到了,具体位置还不清楚,上级领导让我们到了指定地点给你们打电话。你们方便过来接一下我们吗?”
梁益强把情况说明白之后,夏处长犹豫了一下说:“同志,前方暂时没地方住,你们等一下。”
“好,那我们等你的电话。”
过了很久,梁益强再打电话,对方还说没地方住。第三次打电话,对方仍然说没有地方住。
梁益强看着其他三个人,其他三个人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梁益强在电话中有些生气地说:“夏处长,如果你们战斗紧急,不方便接待,我们一行就回去了。”
夏处长说:“您别急,我抓紧想办法,马上安排,车一会儿接你们。”
过了半小时,一辆军用吉普车来了,一行四人这才坐上车。车拐来拐去,拐到了指挥部。住进了临时搭建的招待所。
指挥部的周围全是大山,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这里的安静里有着难以觉察的紧张气氛,隐隐能感觉到杀气。虽然是大白天,但周围的垃圾堆上,十几只小兔子一样的大老鼠在那里缓慢地寻食吃。
招待所房子旁边是救护站,有一顶顶军绿色的帐篷,从前方送过来的伤员就在这里抢救,护士一个个脸色显得十分疲劳,衣服上还粘着血迹。
姜政委十分忙,到了晚上才见到。梁益强提着啤酒,当面撕开胶带,露出名字,递给政委说:“这是郎咸平院长惦记您在前方作战很艰苦,让我从济南捎给您的。”
看着这箱啤酒,姜政委知道梁益强一路提着过来,眼圈有点发红,很是感动。
穿越生死线
累了这么多天,吃过晚饭大家都早早躺下睡觉。梁益强床头的帐篷有一个洞,睡到半夜,有一只老鼠从洞里钻进来,又从他身上爬过去,爬到一个茶几上。上面有些瓜子皮,老鼠就在那里嚼。不知谁翻了一下身,那只老鼠就原路返回,又从梁益强身上爬过去,从洞里出去了。梁益强怕老鼠急了咬人,一动也没敢动。
第二天,梁益强他们了解了一下情况,又去见了几位战斗英雄。前方的战士见到后方来的同志十分亲切,也十分激动,他们壮怀激烈地说起战斗的场景,说到战友牺牲的时候,和梁益强抱头痛哭,泣不成声。
第三天,要去战斗前线采访。虽然有盘山公路通过去,但到那里要经过好几个山头,其中有几处死亡地带,越军的高射机枪在山顶上封锁着,而且专门扫射吉普车,因为他们认为,坐在吉普车里的都是军官,官职最小的也应当是排长。
开车的是一位十八九岁的战士,他说:“首长,我们去的路上非常危险,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有些路段,我可能要加速通过。”
梁益强说:“你放心开,我们和你一样,也是军人,军人是不会贪生怕死的。”
早上去的时候有雾,而且太阳正好照在敌方,越军只能听到汽车的声音,看不到车,所以,战士一路比较放松地开着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了预定的地点。
采访完回来的时候,到了下午,雾早已经散去,太阳也转了过去,从东边到了西边,车在公路上开,越军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开车的战士显得十分紧张,快到了危险地带时,他把车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做着深呼吸,说:“首长,我先喘口气,我们要冲过去。”
一车人都被他的表情给吓住了,大气也不敢出,都望着他点头。战士休息了一会儿,突然起动了车,疯了一般地加速向前冲去。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极其尖厉的怪声。
这样拐过了一个山口,又拐过一个山口,他才心有余悸地回头说:“没事了,首长,这段路我们冲过来了,但前面还有两个危险地带。”
车到了另一个山口,他那种令人不安的表情又出现了。他停下车,再次深呼吸,眼睛像中了邪一样望着路上,又转头望着山上的情况,突然,他又起动加速,迅猛地向前冲去。
这样又连续冲了两次,一车人也跟着像与死神在做无形的决斗。最后,他才露出了点笑容:“好了,我们终于冲过来了,前方就安全了。”
真是九死一生。大家感觉到一种大难不死的轻松感。梁益强觉得出自己的心跳如同车的发动机一样,他想办法平静一下自己,他知道,这样下去,心脏绝对要超负荷,不得心脏病才怪呢!
再往回走,路边见到很多简陋的棚子,可能早上坐在另一边,或者是因为雾的原因,没有发现。棚子上有根管子吊下来,从山上引来泉水,水就那样不停地流着。棚子上挂着块板子,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烈士冲洗处”。战士说,牺牲的战士,各种惨状都有,为了不吓到下面的医护人员,都在这里先冲洗一下,才继续往回送。很多伤员也会在这里冲洗冲洗,清洁一下。
梁益强又去了好几次前线,但第一次那样的恐惧心理已经消除了很多,很多人经历的危险袭击他们也没有碰到。
梁益强对战争有了深切的感悟。有一位一级战斗英雄对他说,现代的战争,要以人为本,要计算伤亡。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在原来可能算是胜利,但如今,这样的打法是失败的打法。
孙子兵法说:战道必胜,主曰无战,必战可也;战道不胜,主曰必战,无战可也。故进不求名,退不避罪,而利合于主,国之宝也。
八天的时间过去了,他们安全地完成了采访任务。
被收藏的油画
回到济南,梁益强开始构思如何表现老山前线的战斗英雄,构思完毕后立即投入创作。这次冒着生命危险的体验之行,极大地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性。
在一幅画中,梁益强画了一片焦土,焦土一直透视到远方。焦土上还冒着烟,撒了一片子弹壳,旁边有一朵大红的木棉花。在广西那边,木棉花又被称作英雄花。地平线的远处,伸出两只手,手是白色的,是一双流干了血的手,是烈士的手。这双手一直伸到蓝天上,蓝天上有一朵云,云的形状是和平鸽。
梁益强给这幅画起名叫《理解万岁》,画一出来,立即在军中叫响了。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日报等全国二十多家报纸都刊登了这幅画,新华文摘还把画放在了封底。这幅画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了。
另一幅画叫《同龄人》,梁益强在虚化的迷彩布的背景桌面上,画了一个老山前线战士用炮弹壳做成的和平鸽,底座上写着:祖国在我心中。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青年,梳着时尚的发型,站在桌边,看着桌子上的和平鸽在思考。这幅画也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了。
梁益强还画了一幅画,叫《南疆长城》,到上海展出。这幅画吸收了很多抽象的手法,在一米八乘一米八的画面上,从近到远,层峦叠嶂,一山叠着另一山,都是抽象的色块。而最远最高的山,则隐隐约约能够看出是一个牺牲战士卧着的侧面,再远处则是天空。
还有一幅画是《老山石》,画的是一片山岩石壁,有一块石头,是战士带着钢盔的形象,也是石头的颜色,战士的形象像浮雕出来的一样。
这两幅画被上海烈士陵园收藏了。
烈士陵园收藏这两幅画的时候写信过来,问梁益强要价多少。梁益强只要了两百元,材料费都不够。他回信说:战士在前方牺牲,我能为他们画几幅画,还要什么钱呢?
为此,烈士陵园十分感动,专门写来了一封表扬信,赞扬梁益强的高尚情操。
摘自《梁益强的艺术人生》 作者 董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