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志”之陕北《七笔勾》


  清末士人所作陕西三边《七笔勾》辞赋云:

  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山秃穷且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抽,山花无锦绣,狂风阵起哪辨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窑洞茅屋,省去砖木偏用土。夏日晒难透,阴雨水肯漏。土块砌墙头,油灯壁上流,掩藏臭气马屎与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

  没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丢。纱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裤腿宽而厚,破烂亦将就,毡片遮体被褥全没有。因此上把绫罗绸缎一笔勾。

  客到必留,奶子熬茶敬一瓯。炒米拌酥油,剁面加盐韭。猪蹄与羊首,连毛吞入口,风卷残云吃尽方丢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笔勾。

  堪叹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才步入黉门,文章便丢手。匾额挂门楼,荣华尽享够。嫖风浪荡懒向长安走。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笔勾。

  可笑女流,鬓发蓬松灰满头。丑靣腥膻口,面皮似铁锈。黑漆钢叉手,衣裤不遮羞,云雨无度哪辨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笔勾。

  塞外荒丘,土靼回番族类稠。形容如猪狗,性心似马牛。语出不离毬,礼貌何谈周,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笔勾。

  此陕西三边《七笔勾》,亦作陕北《七笔勾》,有不同版本,但都大同小异,应是流传过程中少量传抄失误或人为改动。

  “七赋”古已有之,是一种赋的文体,就是用七段文字讲述七件事。中国文学史上最有名的“七赋”,就是汉代大文学家枚乘写的《七发》。

  《七笔勾》这种辞赋文体,是“七赋”的一种,由“一笔勾”演变而来。一笔勾,原为禅语,谓破除一切尘缘。因此,《七笔勾》的起源与佛教相关,所写多是以看破红尘、劝人行善和传播宗教为主要内容。明代高僧莲池大师曾作《七笔勾》歌诀劝世,谓一切俗世尘缘皆应放下。后引申为不提前事,或将某事完全放下,不再提起,也即一笔勾销之意。如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二折:“相思事,一笔勾”。一笔勾写七段,便是七笔勾,也即将七个方面事情都一笔勾销。

  南方流传最广的《七笔勾》,是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袾宏所作,距今有440多年的历史。袾宏(1535年-1615年),俗姓沈,明代浙江杭州人,出身于书香之家,少习儒学,17岁时补诸生。27岁后的4年间,连遭丧父、失儿、悼亡和丧母的刺激,即于32岁时出家,字佛慧,自号“莲池”,并作《七笔勾》以明志。此后专意于弘扬佛法,不事辞藻,把世俗尘念抛之脑后。一生游历四方,历参遍融(遍融真圆禅师系南岳下三十一世,临济宗佛岩不二真际禅师法嗣,四川营山人,俗姓钱,生于世代书香之家)、笑岩(笑岩德宝,生卒年为1512年-1581年,原名月心,法名德宝,号笑岩。明代禅宗之临济宗的高僧,为临济宗第二十八代祖,被称为明中叶高僧之一,清朝后尊称为笑祖或宝祖)诸大德于京师。晚年归隐杭州,居云栖寺,弘扬净土法门,皈依者极众,世称“莲池大师”或“云栖大师”。他提倡念佛风化被于一代,被推为莲宗第八祖;又与紫柏真可、憨山德清、蕅益智旭,并称为“明代四高僧”。住山30余年,圆寂后,全身塔藏于五云山麓。一生著作甚丰,有《禅关策进》《弥陀疏钞》《云栖法汇》等20余部。

  除了莲池大师袾宏的《七笔勾》外,其他比较著名的还有梦醒山人、汤夫人、石居士等人所作的《七笔勾》。

  北方流传的《七笔勾》创作于清代,与南方的大异其趣,不再局限于宗教内容,源头为清朝廷果亲王胤礼。他是康熙帝第十七子,雍正称帝时任命他管理工部、户部,分管理藩院。当七世达赖喇嘛返藏时,雍正命他代表朝廷并与章嘉图克图国师统办七世达赖返藏事宜。果亲王住康巴地区的惠远寺(位于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道孚县协德乡境内)一月有余,曾为清朝江山的巩固和藏区的稳定书写了厚重的一笔。回程复命前,他在惠远寺写下了以咏康地、咏土司、咏衣服、咏饮食、咏居住、咏喇嘛、咏妇女为题的《七笔钩》,揭示了康巴地区一些落后的方面,讥讽了康俗康地。这让每位康巴人读后都倍感羞辱,以致在1938年(中华民国二十七年),国民党蒙藏委员会参议马鹤天来康巴作《反七笔钩》矫正。

  果亲王的《七笔钩》(选自任乃强著:《西康图经(民俗篇)》,1933年10月版,新亚细亚学会“边境丛书”)云:

  万里邀游,西出炉关天尽头。山径雄而陡,水恶声似吼。四月柳条抽,花无绵绣,惟有狂风,不辨昏和昼。因此把万紫千红一笔钩。(咏景物)

  出入骅骝,惯做君家万户侯。世代承恩厚,顶戴儿孙有。凌阁表勋猷,荣华已够,何必执经,去向文场走。因此把金榜题名一笔钩。(咏土司)

  蛮栅圈中,人住其间百尺楼。遍地丧家狗,满屋屎尿臭。乱石砌墙头,彩旗前后,经幢标杆,独立当门右。因此把雕梁画栋一笔钩。(咏番屋)

  无面羊裘,四季常穿不肯丢。白雪堆山厚,盛夏凉风透。纱葛不须求,氆氇耐久,一口钟儿,哈达当胸扣。因此把锦绣绫罗一笔钩。(咏番服)

  客到不留,奶子熬茶敬一瓯。蛮冲青稞酒,糌粑抹酥油。牛肘与羊腿,连毛入口,风卷残云,食尽方丢手。因此把珍馐美味一笔钩。(咏饮食)

  万恶光头,铙钹喧天不竟休。口念糊涂咒,心想鸳鸯偶。两眼黑油油,如禽似兽,偏袒肩头,黑漆钢叉手。因此把三皈五戒一笔钩。(咏喇嘛)

  大脚丫头,辫发蓬松似冕旒。细褶裙儿皱,半截衫无钮。腿裤不遮羞,春风透露,方便门儿,尽管由人走。因此把礼义廉耻一笔钩。(咏番女)

  北方流传最广的陕西三边《七笔勾》,也称陕北《七笔勾》,版本不尽统一,传闻也有不同,但都大同小异,且都能窥见果亲王《七笔钩》原作的影子。其作者通常被认为是清朝翰林院学士王培棻,但实际上他只是引用或者说修改完善了本赋,原作者另有其人,即南方人黄泽厚。黄泽厚所作之《七笔勾》,是北方流传之源,距今亦有百余年的历史。但黄泽厚的原作流传并不广,真正让陕北《七笔勾》广为知名的人却是王培棻。

  黄泽厚,生卒年待考,清末湖北郧阳人,举人出身,1900年(清光绪二十六年)出任延绥榆道兵备道。到任后,他不满此地的地理人文环境,写下《七笔勾》。其中写道“狂风阵起那辨昏与昼,肮脏臭气马粪与牛溲,风卷残云吃净方丢手,毛毡遮体被褥皮袄凑,嫖风浪荡不向长安走,云雨巫山那辨秋波流,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因此上把“万紫千红、雕梁画栋、山珍海味、绫罗绸缎、金榜题名、粉黛佳人、礼义廉耻”统统一笔勾。黄泽厚的《七笔勾》,在当时民间并未广泛流传。原因是他写的这个东西,消极而负面,让光绪帝看了脸上挂不住、很不高兴,结果他被革了职,朝廷令他削发在属今陕西省榆林市横山区石湾镇为民。黄泽厚在石湾期间,与民众相处和睦,引进南方养蚕技术,并兴修水利,种树种草,为当地百姓办了许多好事,受到民众的爱戴和拥护。他也曾给少数人讲过关于《七笔勾》和他被革职的故事,随即其作品在民间开始小范围流传。

  王培棻,生卒年待考,字斋堂,清末河南光州人(属今河南省信阳市籍),进士出身,曾任朝廷翰林院学士。清末同治末年到光绪初年之间,也即19世纪末、20世纪初,因外国宗教势力渗入陕北三边一带传教,主和派主张割让一块地方为天主教堂使用,主战派表示坚决不能答应。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清朝廷专门派翰林院学士王培棻来到陕西三边巡视巡察此事。他属主和派,回京后,引用并修改完善黄泽厚之旧作《七笔勾》作为奏章,从山川地貌到衣食住行把陕西三边说得一无是处,建议朝廷将这片“不服教化”的“蛮荒之地”割让给外夷,让外国人在这里传教。同年九月初八日,清政府发布“围剿上谕”,指令迪化将军赛伯尔、宁夏布郎叶菊侯、陕西巡抚瑞澂(派统领刘少韩为代表)、乌审旗王府代表,定边、靖边两县知事及安边二府衙门、柠条梁巡检等,与天主教代表会集柠条梁镇议和,会上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三边教案和约》,此即历史上的“三边教案”事件。陕西三边百姓知晓王培棻在此事中的角色和所为后,怒火中烧。同年十月,慈禧太后与光绪帝避祸逃亡到西安,靖边县令丁锡奎等人专程去告御状,状告王培棻。朝廷中的主战派也旧事重提,光绪帝一看众怒难犯,就宣布王培芬这个《七笔勾》奏章无效。后朝廷于1904年(光绪三十年)将王培棻谪贬到陕北靖边当了七品县令。这样,王培棻算是重蹈了黄泽厚因言获罪的覆辙。但自王培棻此回引用过黄泽厚的《七笔勾》后,人们就以讹传讹,有了王培棻创作《七笔勾》一说。

  此《七笔勾》内容描写清代陕西三边一带风俗民情,语多讥诮,尖刻酸辣,然生动形象,在陕北地区流传甚广。据说毛泽东当年在陕北时对此也很感兴趣,曾叫人专门抄录阅读。清代陕西三边,是指陕西定边县、靖边县、安边县(属今定边县安边镇)一带,是个狭义的概念,与明代陕西三边的概念不同。后者是个广义的概念,即指陕西延绥镇、甘肃镇、宁夏镇,包括属今陕北、甘肃、宁夏之大部分地区的广大地域。然而,清代陕西三边,正是五胡十六国时期匈奴族首领赫连勃勃所称道的“临广泽而带清流”的“美哉斯阜”。后世因战争频仍和过度开发等因素导致环境恶化,却成了风沙肆虐的荒漠之地。由于毛乌素沙漠的长驱直入,三边由草木茂密的高原而变成了沙碛弥漫的穷山恶水之地。有了沙漠侵蚀,便有了贫困、辛酸和灾难。特别是1873年(同治十二年)“回乱”后,陕北山川破败,田地荒芜,瘟疫肆虐,土匪横行,百姓流离,人口骤减,民生陷于万劫不复的苦难中。单说自然环境和生存条件,这里春季多风沙,大风一旦刮起来,平坦的三边大地便立时飞沙走石,几天几夜不停歇。若出现沙尘暴天气,则日光惨淡,大地昏沉,白天屋里都需点灯。中共延安时期,李季先生创作了长篇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开篇即有:“人说三边有三宝,穷人多来富人少,一眼望不尽的老黄沙,哪块地不属财主家。”陕北说书《刮大风》一出中说:“千年的大树连根拔,万年的古石乱翻滚,刮得大山没了顶顶,小山抹得平又平,只刮得拦羊娃钻了山洞,大羊小羊就卷在空中,只刮得碾盘掼烧饼,只刮得碾轱辘滚流星。”由此可见,《七笔勾》所言不虚。这种天气一直要持续到立夏,当地有“立了夏,风死下”的民谚。风虽然停了,干旱却又接踵而至,河水断流,土地龟裂,庄稼在干渴中半死不活。好不容易下一场雨,却不是甘霖,只见黑云盖天,电闪雷鸣,雨如瓢泼,山洪大发,对人、畜、庄稼来说又是另一场更大的灾难。最可怕的是盛夏里的一场冰雹,可以将未成熟的庄稼打成稀烂,将成熟的庄稼打得颗粒全无,“六月年馑一晌午”,说的就是这事儿。而到冬天,这里又变得特别寒冷,风头如刀、吹面如割,“大寒小寒,冻死老汉”。由于三边地连沙漠,聚热快,散热也快,可以使一日之内冷暖悬殊、温差巨大,故而此地还有一条谚语:“早穿棉衣午穿纱,抱着火炉啃西瓜。”正是在这样艰苦的客观环境下,才产生了陕北独特的风俗民情。

  黄厚泽、王培棻等人加工演绎的陕北《七笔勾》,分别就陕北的地理风貌、居住生产习俗、服饰民俗、宴客礼俗、儒士文人、女性角色、多民族交流杂居等七个方面的地域特色作了白描。尽管行文刁钻尖刻、夸张污蔑、极尽讥讽之能事,让每个陕北人看得面红耳热、羞愧难当、如芒在背,但冷静下来一琢磨,本赋所描述的场景还是挺生动和贴切的,与真实情况大体差不离——至少在改革开放前的陕北是如此,或者至少在“七零后”以上的陕北人看来是如此。如今年过半百的陕北人,都不会忘记陕北的过去——贫困苦寒,环境恶劣,荒渺千里,人烟稀少,交通不便,生存条件极端艰苦。

  陕北《七笔勾》与佛教“醒世”《七笔勾》相比,色调有很大不同,主要以写实为主,且全部是只带刺、不栽花。这也给后来人写《七笔勾》做了个“模版”,即专门针砭时弊,揭露社会丑陋现象,故影响很大,代表性很强。时至今日,网络上流传着大量各地、各种版本的《七笔勾》,色调基本上都不是唱赞歌的,而是调侃、挖苦、讥讽、自嘲一类的,特色鲜明,趣味横生。

  当然,反传统版《七笔勾》之意而言事的,也大有人在,尤其是陕北黄土地人,他们不满意这样的灰色基调,借助《七笔勾》格律而填新词,为陕北黄土高原及其人民唱赞歌。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有二:

  其一,在“文革”期间,刘国晨先生曾写过《<七笔勾>与<七风流>的比较》一文,里面录有他自己创作的《七风流》。其自注云:“作为无产阶级的一员,我写了《七风流》,由此表明人们的立场和世界观不同,对同一个问题会产生完全相反的看法。在此发表,与左派革命同志共飨共勉。余读《七笔勾》不胜气恼,其封建文人蔑视穷地、穷人之心显露无遗,余为黄土地人,反其意而作《七风流》。”《七风流》在格律章法上完全采用的是七赋形式,与《七笔勾》基调一致,只是把“勾”字换成了“风流”二字,以“七风流”批驳了“七笔勾”。虽然有些字词和赋句,用得不够准确和规范,但总体上算是一篇佳作,写得纵横捭阖、大气磅礴,把陕北古今文明、风俗民情予以贴切真实的描绘,让陕北人读后会有很强烈的自豪感。《七风流》云:

  万里黄土,养育世代黄帝后,山腾黄龙走,水奔壶口收,苍茫胜雕镂,高原无腐臭,狂风阵起直冲云霄九,方显出咱旷世古原一风流。

  窑洞媲楼,浑然天成真净土,夏日凉嗖嗖,冬天暖乎乎,雄鸡站墙头,剪纸映窗口,看猪羊遍地成群马牛,方显出咱农耕本色一风流。

  没面皮裘,摸爬滚打不怕揉,富人绫罗绸,穷人不希求,羊皮和羊肉,吃穿乐悠悠,一件皮袄暖透夜和昼,方显出咱原始纯朴一风流。

  有客便留,翻箱倒柜要吃够,滚烫烫米酒,热腾腾糕油,杂碎加羊首,吃得肚皮鼓,风卷残云吃罢尽搔首,方显出咱热忱好客一风流。

  可敬儒流,满腹经纶藏山沟,不畏帝胄,亦不豪门走,笑谈傲王候,朗声教娃书,富贵荣华视之如粪土,方显出咱淡泊名利一风流。

  可爱女流,烂漫山花俊小妞,粉面如石榴,凤眼藏明珠,貂婵扬波秋,一笑天下羞,万水千山送哥走西口,方显出咱天然绝色一风流。

  万壑千丘,放声高歌信天游,率性本自由,不愿为人奴,平地一声吼,谁人敢欺侮,灰锤二屹梁冲牛斗,方显出咱豪气汉子一风流。

  其二,上世纪80年代初,时任陕西省榆林地区专员的李焕政同志和榆林报社记者师刚强,曾联袂写过《旧词新填<七笔勾>》云:

  今日也游,四害除后三边走。沙丘变绿洲,洲中清水潺潺流。即使狂风起,蛛网林带将它留,四月万紫千红添锦绣。因此上把昔日荒凉一笔勾。

  请看新居,砖墙瓦房栋栋楼。玻璃窗明透,门柜彩漆油。电灯密如星,夜晚亮如昼。电视电影,僻壤知五洲。因此上把往日废墟一笔勾。

  客来款留,熟米砖茶敬一瓯。鸡蛋“长城”酒,待人真亲厚。羔肉和鱼首,味美嚼入口。雨洒遍地,政策落实家家有。因此上把贫穷旧俗一笔勾。

  有面皮裘,寒冬腊月广舒袖。衣衫质量优,样式也讲究。男式有机钮,女式如花锈。涤仑涤卡,没人再把绸缎瞅。因此上把“褴褛”二字一笔勾。

  今日学者,理想远大怀全球。呕心细研究,携手共战斗。大毫握在手,昼夜攻关口。誓为人民,建设四化美名留。因此上把“腐儒”二字一笔勾。

  如今妇女,不再围着锅台走。田野笑声留,鸿志山河绣。身似嫩沙柳,扎根在沙丘。柳编出口,情意撒到五大洲。因此上把狭隘意识一笔勾。

  塞外邻居,蒙回汉族情意稠。我送小麻油,他赠羊马牛。哈哈携手,嘻嘻交流。亲如一家,四化路上并肩走。因此上把你争我斗一笔勾。

  李焕政、师刚强二先生的这首新《七笔勾》,创作水平姑且不论,但李焕政同志当时为榆林最高地方行政长官,故很有代表性和象征意义。自他们的作品发表后,三边的许多文人墨客也执笔撰写新《七笔勾》,其中李德忠、郭正都、辛静山、霍竹山、陈莉莉、马朝等人都写出了不错的作品,刘云浩在《榆林日报》上发表了《八笔勾》。他们分别从三边的巨大变化,赞颂三边油气田的开发,歌唱三边的小康宏图,描绘三边的经济腾飞。2006年,定边县政协曾举办过《七笔勾》征文活动,傅俊臣、陈宝生、刘金云、任雨、韩树林等人步黄泽厚《七笔勾》原韵,反其意纷纷撰写《新七笔勾》赋,赞美歌唱新三边,写得各有千秋。

  凡世人都有一种天然的热爱家乡的情结,如同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通常容不得一粒沙子。“家丑不可外扬”,要是有人说到自己家乡的一丁点儿不是,无异于一种莫大的侮辱和伤害。上世纪40年代,四川叙永县籍诗人黄季刚先生作《镇雄七笔勾》,活灵活现地描写了当时云南省镇雄县的政治腐败、文化堕落、道德沦丧,以及经济上贫穷落后的社会生活状况,却引来杀身之祸,当地军阀派出一个班的兵力去追杀他,要不是他得到消息跑得快,性命就丢了,都是因为揭了人家的“伤疤”。当年台湾的柏杨先生写《丑陋的中国人》,也招来一片骂声。

  一个民族、一个地方,必须树立充分的自信心方可有尊严地生存发展,这是对的。但自信必须建立在理性之上,而不是对自己往日的伤痕讳莫如深,更不能讳疾忌医。敢于正视自己的苦难历史,是人民内心真正强大的体现。过去,一些国人一提起外国的某些成就,总要举出若干例证说我们中国人在这方面比外国人领先多少年云云,在科学、技术、文学、艺术等诸多领域几乎皆是如此,好像什么都比别人强,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表面上看算是一种自尊和自信,但这种自信一旦离开了客观性和理性,其实就成了妄自尊大,深层次更是内心虚弱的表现。

  俄国革命家、哲学家别林斯基说:“人民的诗是一面镜子,反映出人民生活及其一切特殊的色彩和乡土标志。”陕北《七笔勾》展现了原生态的陕北民俗,是历史留给我们的一面镜子。瞧,历史上的陕北及陕北人大致就是那个样子。可以说,陕北这块土地及其人民,历史充满了心酸和苦难,一路筚路蓝缕、克绍箕裘,能走到今天,那是吃过大苦的,时至今日陕北的农民依然保留着“受苦人”这样一个称谓。就算是在今天,《七笔勾》展现的这些风貌,在陕北大地上也有三、五成的踪影可觅。今日之陕北,包括历史上粗野的、荒凉的三边地区,正在被隆隆的机器大面积地吞噬着,地下丰富的煤炭、石油等宝贵自然资源正在被大规模地开采着,往日的宁静正在一去不复还,谁又能说得清这是不是另一场灾难呢!作为地道的陕北人,一想到这些,我的心中立即涌上“资源诅咒”这个术语——稍有经济学常识的人,都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们一味地被当前的所谓繁荣所陶醉,忘记我们来时的路,不但无法强化这片土地及其人民的自信,就连现在仅存的尊严和体面也会慢慢丢失。

  改革开放40年来,陕北经济社会快速发展,自然植被也在不断恢复,老百姓的日子总体上越来越好,甚至这些年出现了不少一夜暴富的煤老板、油老板和房地产商;但工业文明的一些弊端早已显露,包括资源消耗过快、环境污染、人口外流、城市空心化、乡村衰落等,尤其是文化和文明进步步履维艰。人们发现,钱是有了,但精神文化上却更加落寂。有人惊呼:“什么人都能有钱,而山汉不能有钱!”山汉,是陕北方言,基本意思是土豪,即有钱没文化,但在陕北话里的内涵更丰富,有灰汉、莽汉、二杆子、二球货等贬意。这些人有了钱,却胡作非为、丧失人伦,毫无做人做事底线,更不用说什么抱负和社会责任了,他们赌博、奢靡、包二奶,甚至吸毒,羞辱了陕北人。更突出的问题是人才外流,城市、乡村空心化,陕北籍的大学生留不住,美女外出了,连大款对生养他的土地都嗤之以鼻,去了西安、北京、上海、深圳,以及沿海城市买房定居。如今的一些陕北村庄,只有白发苍苍的垂暮老年人和光屁股的娃娃还在静静地守候,随处可见一些城里人遗弃的宠物猫狗在乡间村落流浪,个别乡村学校空无一人。这样的图景令人忧心啊。

  因此,不应该把陕北《七笔勾》当作一个耻辱纪念碑,或者一个沉重的心理包袱,而是应该以积极心态看待它,当作一部“励志”教科书——以此回望过去的陕北,正视现在的陕北,规划未来的陕北。此处所言“励志”,是带引号的,即反话正说。

      注:本文系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