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托马斯·孟说起的奢侈消费有益论


 从托马斯·孟说起的奢侈消费有益论

2019-4-3

重商主义者一般都反对奢侈消费。因为奢侈消费往往意味着对国外新奇之物的需要,从而意味着贵金属货币的外流;而重商主义者所主张的是尽可能的贸易顺差,尽可能将货币留在国内。

托马斯·孟(1571-1641)不是一个如此“守财奴”般的重商主义者。与一般的重商主义者相比,他的思想显得更加开明和达观。他强调商人的重要性,只是将其看成是社会经济活动中的一个必要环节;他强调贵金属货币的重要性,强调出超的重要性,根本却是强调就业的重要性,强调贵金属货币流入增加国内货币供给,促进投资及增加就业的作用。难能可贵的是,托马斯·孟居然对奢侈消费持有一定程度上的肯定。在西方经济思想史的文献中,我在孟这里第一次看到关于奢侈消费有益的清晰阐述。

孟首先是一个重商主义者,所以他的思维是围绕着增加出口,增加出超展开的。一般情况下我们应该节约消费,这样才能增加出口。即使我们要消费奢侈品,也要用自己的原料来生产,将财富留在国内,还可以增加就业。“如果我们想要讲究穿着的话,我们也要用自己的原料和成品,如纺织品,花边,刺绣,抽纱刺绣等;因为富翁们的铺张浪费,尚可以使贫民有就业的机会。”(托马斯·孟:《英国的自对外贸易的财富》,袁南宇译,商务印书馆,1965年版,P8)一般重商主义者的认识,大概就到这里了。

托马斯·孟的达观和开明,表现在他的眼界更广一些,眼光更远一些,思考更深入一些。尽管强调出超,强调货币流入,但他已经认识到国与国利益的相互性。“各种慷慨大方和大摆场面的事情也是不可废除掉的,因为倘使我们要如此节俭,甚至只要用区区几种外货或竟一点也不用之后,试问我们怎能将我们的商品输出呢?我们的船舶、海员、军火,我们可怜的工匠和许多其他的人,将会怎样呢?难道我们指望别的国家拿货币来送给我们,买走我们一切的商品,而无须我们出钱去买或去交换一些他们的商品么?”(托马斯·孟:《英国的自对外贸易的财富》,袁南宇译,商务印书馆,1965年版,P60)这样的“世界主义”观念,在孟的时代还是罕见的。一百多年后,在休谟(1711-1776)的时代,这种观念还是进步的。

既然国与国的关系是相互的,贸易的发展建立在相互需求之上,就意味着我们要接受国外的产品,也就意味着接受奢侈品和奢侈消费。有人可能会认为奢侈消费会败坏一个国家的社会风气,托马斯·孟却看到了奢侈消费不仅使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得以维持,还能够给劳动者增加就业的机会,从而刺激经济的发展。“贵族、绅士和其他大有作为的人,在房屋、衣着和其他方面大摆场面,是不会使国家贫穷的。倘使这种弄得很新奇和费用奇昂的工作,是由我们自己的人民,用我们自己的原料来完成的,它便会使富人的钱财用来维持穷人的生活,那就成为分配公共财富的最好的方法了。”(托马斯·孟:《英国的自对外贸易的财富》,袁南宇译,商务印书馆,1965年版,P60

在西方经济思想史上,“奢侈消费有益论”有一个连续的传统。在托马斯·孟之后,威廉·配第(1623-1687)也持有这样的观点。他认为在经济不景气的时候,增加就业扩张经济是一切政策中的重中之重。哪怕到沙漠中修金字塔,也是有益的,因为它可以增加穷人的就业机会。在古典经济学时代,最有影响的“奢侈消费有益论”的主张者是曼德维尔(1670-1733),他以“蜜蜂的寓言”阐释了一个奢侈的社会就是一个繁荣的社会的观念。在曼德维尔的阐释中,奢侈对个人而言是恶行,但其结果是需求的增加,经济的增长,因此对社会而言是一种美德。因为曼德维尔的重要影响,“奢侈(或节俭)的悖论”也叫做“曼德维尔悖论”。凯恩斯(1883-1946)也是“奢侈消费有益论”的支持者。我们知道,凯恩斯将经济萧条的原因理解为有效需求不足,他提出的治理措施总的来讲就是扩张需求。奢侈消费当然是扩张需求的可选途径,因为它既可以直接地增加需求,还可以间接地扩张就业。凯恩斯甚至提出,某些浪费性的行为,只要可以扩张需求,扩张就业,都可以用作解决危机的手段。比如,政府可以将美元埋到废弃的矿井中,让后雇人去挖。这样可以给工人提供就业机会,可以达到扩张需求,摆脱危机的目的。每一次经济危机到来的时候,经济学家都会讲一遍“破窗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内涵跟配第和曼德维尔和凯恩斯所讲的故事是一致的。

中国人不仅会讲这样的故事,而且还实践过这样的主张。

早于托马斯·孟2200多年,春秋时期的卓越思想家管仲(?——前645年)就提出奢侈消费有助于增加就业,刺激需求,繁荣经济的思想。据《管子.侈糜篇》载,大灾之年,齐桓公问计于管仲:“时下生产凋敝,民不聊生,何以解决问题?”管仲说:“解决问题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提倡富人进行奢侈消费。如果富人们把鸡蛋先画上彩色图案然后再煮,把木柴先雕上花鸟鱼虫然后再烧,就可以为穷人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富人办丧事的时候也可以提倡大操大办。把坟圹挖得很大,使穷人有工作做;把墓地造得很堂皇,使工匠有工作做;把棺椁做得特别精致,使木工有工作做;把殡殓衣被做得很多,使女工有工作做。……”在管仲看来,财富分配不均是一个经常的现象。即使在灾荒时期,在穷人陷入生存困境的同时,富人也拥有大量余财。富人的奢侈消费,可使穷人获得就业机会,获得收入,同时也起到了平衡财富占有的作用。管仲的“侈糜”思想,即使在现代经济学看来也具有积极意义。同施舍或馈赠相比,富人的奢侈消费不仅提供了就业机会,保存了劳动力,而且有启动经济的作用。单纯的施舍或者馈赠——即使富人有充分的怜悯之心,也仅仅意味着已经形成的财富在不同人群间的转移,既不形成新的财富,也不为新的财富的形成提供动力。而富人的奢侈消费,在为穷人提供就业机会的同时,由于比正常情况下对消费品提出更多的要求,这本身就扩张了市场需求,从而成为启动经济的重要力量。而且,作为一种增加就业,平衡财富占有的措施,管仲的“侈糜”主张不是依靠政府干预,而是借助于市场机制,在这个意义上,管仲的思想甚至具有了某种现代的意味。

早在凯恩斯提出通过扩张消费解决有效需求不足,实现充分就业之前的900多年,我国北宋文学家、政治家范仲淹就实施过以提倡奢侈消费促进就业,启动经济的政策。1050年,范仲淹担任杭州知州期间,当地发生严重灾荒,穷人生活陷入绝境。一开始范仲淹采取常规措施赈济灾民,无奈灾情严重,官方赈济无异杯水车薪。情急间范仲淹想到了管仲的“侈糜”之策,一旦实施,竟效果卓著。杭州本是富庶之地,大灾之年,富人依然广有钱粮。而且,当地人喜欢竞渡,好为佛事。范仲淹首先动员富人开展竞渡活动,并设宴奖励获胜者;后来又鼓励佛寺“趁饥岁工价至贱”,“大兴土木之役”。在传统文化背景下,范仲淹的赈荒政策大有离经叛道之嫌,因而受到了“不恤荒政,嬉游不节,伤耗民力”的参劾。范仲淹上条呈解释:“所以鼓励富人竞渡,推动佛寺大兴土木,目的在于推动富人用其余财周济穷人,为穷人提供生计。富人的奢侈消费和佛寺的建设,每日都能为穷人提供数万个就业机会,也就解决了不止数万人的生活来源。”实践证明,范仲淹的“侈糜”政策卓有成效,那一年,受灾的江浙地区,只有实施范仲淹赈灾政策的杭州治安良好,没有发生饥民流徙现象。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的思想家,当他们面临相同的经济问题时,会作出相同的分析,提出相近的解决思路。托马斯·孟提出的奢侈消费有益论,不仅被他后世的西方经济思想家所继承和发扬,在东方世界里也得到了回应。奢侈消费在传统的正统观念里经常受到批评指责,因为它与正统的节俭观念是冲突的。经济分析的好处在于,它可以避开道德的约束,仅仅从经济机制的角度思考问题。这样一种开明而达观的态度,反而使经济学能够得出解决问题的有效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