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炭翁”·市场·发展
2019-6-21
先复习白居易(772-846)的《卖炭翁》——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筏薪不易,烧炭不易,卖炭不易。为了卖个好价钱,指望天寒;天遂人愿下了雪,可怜卖炭人饥寒交迫。本指望卖了炭买布买粮,养家活口,没想到遇见强买强卖的太监,以“半匹红纱一丈绫”充价钱,一车炭差不多是被抢走了。
白居易的“卖炭翁”故事与市场有关。安史之乱后,唐德宗李适建立宫市,集中交易供皇室采购。宫市先是由政府官员管理,协调供需关系,实施公平交换。后来,宫市交由宦官管理,规矩就坏了。太监既是采购者又是管理者,上下其手,鱼肉百姓。他们在宫市四处寻觅商品,千元的商品以不到百元强买,从中牟利。“卖炭翁”遇到的黄衣使者和白衫儿就是负责管理宫市和采购商品的大太监和小太监。
这个故事还有个续集。韩愈(768-824)写过一篇短文《农夫殴官》,说太监以数尺绢霸占了农夫的木炭,还要送到宫里;入宫门的时候,还要交入门费,农夫只得交出那几尺绢。太监继续刁难农夫。农夫一气之下,殴打了那厮。皇帝得知此事,罢免了太监,给了农夫十匹绢的补偿。后来到李适的儿子唐顺宗李诵的时候,宫市制度才废除。
政府建立市场,集中交易,方便管理,本是好事。市场的正常运行,需要有效的管理。公平交易是市场得以持续存在的基础,亚里士多德都说,没有交换就没有社会,没有公平就没有交换。为了维持公平交换,维持公平价格,在中世纪欧洲的重要市场上,就由教堂来组织管理。教会机构只是管理者,其工作包括公平价格的实施,交易纠纷的调解等等。
唐德宗的宫市存在的问题在管理上,太监既是采购者又是管理者,监守自盗是免不了的。不公平的交易是无法持续的。除非改弦更张,否则人们会选择离开。唐顺宗的时候废除宫市,可能也是因为它实在维持不下去了。
2017年出品的法国纪录片《马卡拉》,讲的是一位非洲“卖炭翁”的故事。这位烧炭卖炭的黑人青年,已经三个小孩,才二十几岁。
影片一开始是砍树。那树根部得三人才能合围,应该一天砍不倒。影片中砍树的镜头长达十几分钟。树砍倒之后,将树枝砍成一米多一段一段的;然后码放在一起。她妻子背着孩子,还来帮忙搬运,她用头顶。木头码放好之后,在上面铺上带土的草皮,再用土块盖严;既要保证木头之间有缝隙,能够烧着,又要保证火苗不窜出,热量少渗漏。烧炭就是这样做的。木炭终于烧好。用编织袋装起,一袋估计十几公斤,装了十几袋。卖炭翁有一辆双梁的自行车,这是专门用来载货的。十几袋木炭往自行车上码放好,就像一座小山。
他们的生活很艰苦,妻子抓到老鼠后,用火烧,给孩子们吃。小伙子终日劳碌,只看见他喝水。他很瘦,终日都是憔悴的样子。不过,他们很恩爱,很和睦。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他们想改善居住条件。卖了木炭,他准备买几张铁皮回来,盖房子,做屋顶。他还准备修个水池,可以养鱼;有了水,他还想种植水果和蔬菜。生活很艰苦,但想到美好的未来,他们的脸上就浮现笑容。
市场很遥远,得走几天。先是小路,上坡下坡。“卖炭翁”推着自行车前行,每走一步都不容易。像蜗牛爬行一样。上坡和小坡他都要非常小心,防止失控;他要小心不要摔到;一旦摔到,摔坏木炭不说,他一个人很难将车子扶起来。天黑之后,就在路边睡觉。第二天,有了简易公路。有汽车驶过,卷起一阵尘土。他停下休息的时候,有驶过的汽车刮倒了他的自行车。自行车翻到路边沟里。还好有路人帮忙,四五个人才将自行车扶到路上。车胎破了。又走了一天,又在路边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接着上路。还是尘土飞扬的公路,不过路上的行人多了很多,还有不少像他一样用自行车驮着木炭上集镇的农夫。有地头蛇拦住了他,要他交过路钱。卖炭翁没有钱,一直央求他们。他的口气很可怜,很卑微。每一个卑微的人在那种情景下都只能是那种可怜的神情。可是没有人可怜他。他们抢走了他的一袋子木炭。砍树用了几天,烧炭用了几天,到市场来又跋涉了几天;好好的一袋子木炭,本来指望它给自己带来盖房子的铁皮,修水池的水泥的,却被人抢走了。“卖炭翁”的神情凄凉而麻木。真可怜!我不敢多看他的脸。
集市很大,乱糟糟的。人声鼎沸,尘土飞扬,垃圾遍地,人车混流。地摊上胡乱堆着各种农副产品,小棚子用绳子胡乱拉着;一个个卖副食的,卖五金的,卖日用品的小铺子,歪歪斜斜的。这一切像极了我们那里七十年代的山村集市。似乎没有专门的卖木炭的场所,“卖炭翁”推着车在巷子里穿来穿去。小伙子其实也算是个老手了,你听他跟人谈价钱——“一袋子四千不能少。看大姐你这样漂亮,两袋子七千卖给你好了。”天快黑了,有些冷了。买炭人说:“便宜点卖了,好赶回家。”他们不知道,他将一车炭从家里运到市场是多么不容易,能多赚一点是一点。再说,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返回的时候还得走几天,还得在路边睡几次 。
终于卖完了。小伙子走进一家教堂,那里正在举行宗教仪式。生活这样艰难,他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卖炭翁”,只能祈祷上帝的帮助。
看非洲“卖炭翁”的故事,让我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
七十年代中后期,文革还没结束的时候,国家对投机倒把或长途贩运的政策时紧时松。因为长途贩运对资源配置确实有好处,国家又担心资本主义尾巴长得太长不容易割掉,所以才会有这样一会儿打击一会儿又默许的做法。有一段时间我们周边村子时兴到南盘江边扛木料到县城去卖,这种生意叫做“扛板板”。从江边到县城有六七十公里,全部是山路,只能步行,一天到不了。我们村子处在从江边到县城的捷径的中间,因此经常有附近村子“扛板板”路过的亲戚在我们家歇脚。
我邻居家的赵宝华大我十来岁,是壮劳力,那时候也是“扛板板”的好手。赵宝华很聪明,有头脑。他总是探听好行情,江边板板便宜的时候就多扛一些回来放在家里,城里板板价格涨起来之后再进城去卖。那时候的政策很不透明,执法有很大的机动空间。农村生产资料的交易是专属供销社的,但供销社运作效率太低,很难满足实际需要。从性质上来说长途贩运还属于投机倒把,属于打击对象;但社会经济发展确实需要,管理上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有时候也会碰到一根筋认死理的,“扛板板”的会在路上被堵截,甚至被罚没。不过问题一般不大,找一找公社领导大多可以解决问题。赵宝华做人做事都很灵活,很少在这方面吃亏。这样说来,我们的“赵宝华”们遭遇的环境,要比非洲的“卖炭翁”好一些。
赵宝华的长途贩运可以算是他们家的“资本原始积累”。他挣钱供他弟弟上了高中,上了师范学校;后来他弟弟成为公办老师。要知道,在农村,吃上国家粮那可是了不起的事情;一般人家吃的是玉米和土豆,只有吃国家粮的才有大米吃。再说,出了个公办老师,也是家庭的荣耀。赵宝华当初的“资本原始积累”其实是有回报的,在他弟弟的教育下,赵宝华的两个儿子后来都上了大学,找到不错的工作。后来,赵宝华就进城跟儿子们生活在一起了。
就“市场”与“发展”的关系而言,赵宝华的故事不具有典型的代表性。赵宝华的“发展”实际上是中国社会整体发展的结果(它与社会转型,教育发展,农村发展,城市化等因素有关),与市场的关系还不是那么直接。不过,赵宝华当初进行“资本原始积累”的成功,却与市场有关。如果不是严密的国家政策中间留下那么一个空隙,市场就不会存在;如果市场不存在,农民纵有求富的冲动,也没有实现的机会。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对于一个社会的发展而言,市场的存在和市场的完善是重要的,致命的。
从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农村和中国社会的发展来看,市场的作用就显得很明显了。中国的改革和发展始于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核心是分配制度的改革,正是“交足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是自己的”的分配机制给农户提供了足够的激励,才推动农村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但是,对使用价值的占有是不能够给人们提供持久而强大的激励的,除非是价值。而对价值的占有必须通过市场。斯密讲专业化分工是效率改进的关键,而分工的前提是市场。如果没有市场,单一生产的价值就无法实现,也就不会有分工和发展了。所以,我们改革开放的成功,最关键的因素是市场的建立,维护,保护和扩张。市场带来了发展,是我们的基本经验。
非洲的“卖炭翁”能否得到发展还不确定,关键是看这个国家能不能建立一个完善市场。
看纪录片《马卡拉》让我改变了对非洲和非洲青年的一些看法。在以往的观念里,非洲青年都是及时行乐的,他们很感性,很冲动。他们是体育和音乐的天才,却不怎么热心工作,缺乏上进心和积极性,对未来没有规划,缺乏信心。可这部片子里的“卖炭翁”不是这样的。他有家庭责任感,他热爱妻子和孩子,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他们过上幸福的生活;他吃苦耐劳,有恒心有毅力;他头脑灵活,做事有条理;他对生活抱有希望,并愿意通过努力去实现。有这样的年轻人,非洲是有发展前途的。
非洲“卖炭翁”所面临的问题,只是发展中的问题。砍伐树木的环保问题,长途贩运的困难,地头蛇的敲诈,交易的缺乏效率,等等,都是发展中的问题。这些问题在发展中产生,也可以通过发展而解决。如果以中国的成功为例的话,实现发展的关键之一,就是建立和完善市场。在“卖炭翁”的故事中,如果交通运输得到改善的话,交换网络就可能延伸到他所在的山村或者附近,他就不需要为完成一次交换而在路上来回花上几天的时间,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就可以做更多可以创造价值的事情;如果市场有效扩展的话,分工就可以深化,效率就可以得到提高;如果市场得到有效保护的话,地头蛇就不存在,原先那些通过非生产行为谋生的人就可以进入生产性活动中参与价值的创造。如果一切顺利, “卖炭翁”有了“资本原始积累”,可以实现他养鱼和栽植水果蔬菜的设想,发展就可以实现了。之后,他就不需要再去砍树烧炭了。
市场从何而来呢?
以往我们会想当然以为,市场是自然自发产生的。其实这是一个幻觉。从资本主义的发展历史看,市场是政府有计划地推动其建立的,也是政府有计划地推动其扩张的。从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实践看,政府在市场的建立和保护,发展和扩张上,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如果非洲国家能够意识到政府在建立和发展市场上的作用并努力实践,非洲未来的发展,“卖炭翁”理想的实现就是可以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