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曾参加抗美援朝的父亲
曹秀
我的父亲是司机,是我小时就知道的,每天早晨父亲总是第一个起床,他要到单位去养车,就是给车加水保暖。等到其他人来上班时,父亲已经把每一台车保养好了,只等每一个司机驾驶了。父亲的单位不是很大,有职工不足百人,除了父亲便是他的徒弟了。父亲不放心,必须每天早早起来做好这一切工作后,他才能休息。说是休息,实际上就是开车走了。
父亲这种辛苦我们并不理解,他以前是抗美援朝的老兵,每天驾驶兵运输车奔赴前线。在他送的炮弹中,他总是第一个到达前线,而且是唯一到达前线的炮车。当时的父亲年轻,技术好,与美国鬼子飞机捉迷藏,有时夜间驾驶汽车送炮弹,送人,送武器装备,每次都顺得到达。不是吹,十辆车有时九辆车报废,而父亲驾驶的车辆安然无恙。
父亲是在大连学的开车,后来跟随部队打到海南,又从海南打到鸭绿江,到了朝鲜,更胜一筹。父亲有一堆军工章,小时我见过,长大后居然找不到了,也不知被父亲隐匿在哪里。父亲立过功,得到奖,出生入死几十年,从未对自己的的事有要求。即使复员回国,分配在铁路局,照样驾驶小轿车,如果不是三年困难期,父亲饿得回到我们现在所在地,也不至于这样辛苦。幸运的是,就是回到我们这种地方才结识了母亲,于是有了我们兄弟姐妹。在父亲的人生中,有功,也有过。
父亲的功是他参中抗美援朝,不怕死,凭着机智一次又一次战胜美国人的飞机,完成运输任务。还救了几个朝鲜人,其中就有几个女军人,把她们送到安全地方。父亲的性格很开朗,讨人喜欢,经常收到表扬信。父亲并不在意这种虚荣,他用聪明才智战胜敌人,带着战友一次次完成任务,这与他返回地方后情况很不一样。父亲忠于祖国,对同志对战友忠心耿耿,可是返回后情况不同了。当时恰巧是三年困难期,年轻的父亲没有吃的,饿得从大城市到小县城落户,只是为了吃一顿饱饭。
父亲想不到,为了吃一顿饱饭他要受很多罪,没有房子,没有住处,幸好认识了我的母亲,算是有了一个家。
父亲以为凭着会开车一定会有好工作,谁也没有想到,小城区没有汽车,想开车谈何容易。没有车开,等于没有工作,而找工作又是不容易。抗美援朝结束,恰是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各地百废待举,工作与建设轰轰烈烈,父亲只好当了装卸工,每天与人抬着各式各样的货物。一个司机当装卸工,这对父亲来说就是一种嘲弄,可是父亲坚持下来了。
我写过商业志,了解到我的所在地第一辆汽车是商业百货公司的,已经是解放多年的事了。父亲在地方开车的时候,是在到了几十个人组成的手推车队,当时几十个人集资购买一台拖拉机,没有人会开。一个交通警找到父亲,说了手推车队的难处,希望父亲能帮助他们。有车开是好事,父亲满口答应,第二天便去报到了。谁知,一去成为遗憾,连工资都挣不到。拖拉机是手扶拖拉机改装的,砰砰响彻云霄,距离很远便能听见响声。驾驶这种拖拉机遭罪,父亲为了职工利益乐此不疲,别看一台拖拉机,减轻很多职工的劳动负担,尤其是一些年老体弱或年过半百的职工,有了这种拖拉机他们少做很多活。
职工高兴了,父亲忧心忡忡,父亲本来是为了养家糊口,从大城区到小县城。想不到到了一个连工资都开不出的单位,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父亲想离开,可是职工对他苦苦哀求,希望他能帮助他们,无奈,面对这些兄弟姐妹,父亲心软了,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一辈子,数不清的辛苦由此开始,数不清的埋怨由此产生,而我们儿女也跟随受苦受累。当我们兄弟姐妹到了上学年纪时,每学期交的学费就是问题,还有养着已经病了的姥姥姥爷,每月的工资不够花,吃不饱穿不暖。
偏偏这种时候,文革来了,父亲每天都要送五七干部,就是城里一些干部到乡下。比知青好不了多少,有一天,父亲照样驾驶拖拉机送五七干部。半夜三更父亲已经起床,还是以前的习惯,为拖拉机保暖,等到一切布置好后,天已经蒙蒙亮了。父亲看看天气,看看手表,想到熟睡的儿女,想到家里,打了一个哈欠,便开车上路了。连续不断的劳累,父亲有些疲倦,途中他努力驾驶拖拉机,还是出事了。当拖拉机与一挂马车想遇时,马惊了,马车上的一个农民跳下来,恰巧落在拖拉机后车轮下。农民去世了,父亲由此被扣留,当时农民家里有人提出单位拿出800元,父亲和单位便可平安无事。可惜,父亲单位没有钱,父亲也没有钱,这种事只能顺其自然。结果父亲扣押,在群专给劳改犯做饭,父亲乐了,每天能吃饱饭了。
父亲在群专做了一年饭,每当我路过时情不自禁想看看父亲,有一天我看见父亲,他朝我笑着。我当时心里害怕,不敢久留,匆匆忙忙离开了。其实我多想问问父亲还好吗?问问父亲在里累不累?能不能吃到饭?可是我不敢,逃之夭夭。我怕被人看见,更怕被人提起这种事,遗憾的是,多少年后,当我们当兵入伍时,有人写的鉴定还把这种事写出来。气得部队首长悄悄告诉我你们的老乡真坏,连这种事也写出来了。幸好我是要求进步的,还当几天队长,政治素质高。在新兵连时,我就是班长,老乡对我还是尊敬的。然而,这种事至今让我记忆犹新,每每想起来心里都有一种痛苦,一种愤愤不平。
有人曾说什么爹娘什么儿女,我是不服的,父亲开车出事后,我有几次学开车,可是我没学。明着我说我不学开车,暗里我是吸取父亲的教训,我不能开车出事,更不能被人说什么爹娘什么儿女,我就是要比我的爹娘强。人的命运有时是与自己的理想背道而驰,越是不想学的东西越有机会得到,越是想得到的越是得不到。比如我不想开车,可是机会有几次,我想写作,苦于没机会写作,甚至想自己不上班在家里写作的时间都没有,每天的工作把我限制在一定框框里,得不到施展。
幸运的是,文革结束,父亲恢复名誉,恢复工作。同时恢复的还有改革开放,各行各业掀起抓经济的高潮,我的所在地跟全国一样。为了让自己有饭吃,让兄弟姐妹有饭吃,父亲把自己的所有时间和精力全用在了单位的建设上。每天起早贪黑,付出辛苦和心血,即使有了我们兄弟姐妹的帮助,父亲仍是努力奋斗。几年后,小推车队变成了汽车队,父亲开始收徒弟。
当父亲把徒弟带出来后,又是几年功夫,父亲老了,单位效益不好,父亲被人开了。还没到退休年龄,父亲每天蹬三轮车,微薄的收入已经不能满足家里开销了。这时,我已经成为家里的顶梁柱,每月工资35元也要给父亲10元,贴补家用。我记得我搞对象时,有一个朋友嘱咐我送女孩一辆自行车,她肯定会跟你。我刚刚从部队返回,并没有太多着急的意思,对此有些看不起。我没有送女孩自行车,也没马上找对象,只是象征性看了看,接下来完全投入到工作中,抽空写小说。
有一天,父亲对我说如果可能我会开车,当出租车司机一定会赚很多钱。我一听慌忙劝着,不能啊,年纪大了,不能再开车了。我知道我这种话伤了父亲的心,可是我也是没办法,不这样说不能阻止。父亲蹬了几年三车轮,我也结婚了,日子匆匆忙忙度过。终于有一天,父亲对我说我马上要退休了,可是单位要一些国库卷,你们能不能帮帮我?我一听,泪水差点儿流下来,父亲有困难当儿子的怎能不帮忙呢?我找到姐姐商量,全家掏出所有国库卷,于是父亲光荣退休了。
父亲退休后,开了一个桌面厂,每天带着几个下岗职工。起初效益还不错,谁也没有想到,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鹤岗人,说是购买桌面,又是请吃饭,又是送礼,签了合同。十几天后,父亲按合同发货,结果石沉大海。父亲被骗了几十万元,其他老朋友们也被骗,一百多万元打了水漂。父亲病了,羞愧难当,每天不好意思见人,更不好意思见儿女。
其实这并不算什么,经商做生意被骗又不是父亲一个人,谁不在浪中呛水?谁不在风中翻船?生活中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坎坷算什么,我们并没在意,可是父亲在意了,从此不再经商,不再做生意,甚至不再见生意人了。父亲说还是开车好,只要把握方向盘,什么时候也没事。看来,父亲是被骗怕了,他为此忧郁不安十几年,恨不能抓住骗子,念念不忘他的司机生涯,即使有病时,他的双臂仍是端着的。熟悉的人马上嘱咐我:“你父亲不行了,你看他的动作……”
此时,父亲抽搐着,双臂一直是端着,模样如同司机握着方向盘。看到这一刻,我的泪水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