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务农的上海职工
—————散落在各地的上海人之七
我离开原单位已二年了,这天因事路过,就进去看望同事们,他们见我好久未去,都很惦记着我。我得知有三位同事回乡了,当时正值经济困难时期,为了减少城市粮食等的供应困难,他们被动员返乡务农,大家议论纷纷。这三个都是年轻人,二十多岁,也都是单位骨干,共青团员。他们有个共同点,就是家在农村,娶了农村老婆,但我们那时候娶乡下媳妇的还不少呢!真是工农联盟,城乡结合呀!单位中四十左右的,家在农村的还有几个,都没动员,如若动员他们去,那真的为难他们了。这些人身体不行,身边事也麻烦得多了,也有人说,别的单位如无年轻人的,四五十岁的也动员了。也有人对我说:这次返乡务农你逃避了,我回答算不了逃避,是我去读书了,去前也不知要返乡,我承认,动员去务农的条件我都具有的,獨缺没娶农村媳妇这一条,大家都笑起来了。要真的去农村 ,我不是郊县人,我的老家在浙东,我们正谈得兴致,有人还伸手在我头上轻拍了一下说:"小子额角头"。
这时老张从门外进来,见我就讲"小老嘎"到乡下农村去了,他对我这个老头总是狠三狠四,现在让他去吃点苦头,农村生活风里来雨里去,不出重力不行的。"小老嘎"姓杨,工会小组长,工作能干。老张在工作中经常不用心,出了不少差錯,使全组拿到手的红旗,被别组夺走了,"小老嘎"有气有急,常在小组民主生活会上批评老张,使他难堪,但其实老张对小杨又恨又喜欢,老张养了三个女儿,没儿子。小杨这小伙子与他一起工作,他从心底里是喜欢的,就是太老三老四了,让我这个老头挺没面子的,这会让他去农村既有惩他一下的心态,但更多的是挂念和同情,也有一些怜悯。
一次老张早中班,他从浦东轮渡码头出来,在东门路转角上,嗅到甜瓜的清香扑鼻而来,他寻踪而去,是个年轻人低着头在卖青皮绿玉瓜,旁边围着一些买客,他一见此人好熟,嗬!就是"小老嘎",看上去黒瘦了些,他走上去想让他尴尬一下,叫了声"小老嘎"摆摊卖瓜呀!小杨见是同事老张,脸一下刷红了,但立即平静下来,叫一声老张,且立刻弓下身拿起隻最大的瓜,递给老张,这是我今年自留地上新品种你尝尝 ,老张也识相,知道不好拿的,这是他的辛苦铜钿,而自己出钱买自由市场的高价瓜,真有点贵,起码要四,五顿飯钱,老张不接手,退给小扬。见两筐瓜已卖剩只有小半筐了,说:"你生意不错呀"小杨答道,"咳!就这么些了算是好卖的,家里几个月的开销铜钱有了。"老张问 :"早上几点出来的?"小杨说:"天蒙蒙亮,自行车就踏出来,卖完踏回去天也要黑了。"老张同情地说:"那么遠的路来回辛苦呀!身体自己要当心!有空再到单位来玩,大家还是想你的。"
小楊本来就头子活络,随着农村兴办乡镇企业的一股经济潮,把他推向了风口浪尖,他从产品推销的供销员提升到厂长,后又经企业改制,成为合伙经营的民管企业老板,成了先富起来的一批致富人。过了几年同事们说,他儿子结婚时,办几十桌酒席,親朋好友连吃三天,使那些工薪阶层羡慕不已。
还有二个就没有他那么好了,一直在农业上死做,经济收入不高,生活艰辛,但后因改革开放,上海城域不断向郊县拓展,他们三个从城市走向农村的支农者,都得益了,小楊不必说了,小陸所在的农村,划归经济特区,他有工资还可分红,他和家人房子也分了二套;金桃所在的农村,规划为城市大居住区,他和家人分得了三套房,自居一套,出租一套,多余一套出售套现,他们不愁吃,不愁用,手头活络闲钱多。原单位同事都说:他们真的老来福。
我在这年寒假期,去了老家,村里新搬来一家,男主人原来是城里新华书店工作的,返乡务农分到我们村,他与村里人是无亲无眷。村里在祠堂边夾出一间屋,给他们一家住,没有农家的灶房,大水缸等必备的生活设施,他本人也缺劳力,村里保他口粮是没问题的,但他是无力挣钱的,生活必定艰难,而村里为安排他一家,要多支出粮食,有些不自愿,这让他在我们村里郁闷着。
我见他在家搓着草绳,过几天,又见他在路边的一块空地上,树起四根桩子,用草绳去围着这块地,防止畜禽侵忧,他以此作为圈地的标志。这是一块坡面地,不是平面的。村民都有屋前屋后平整的自畄地,而他只能在路边寻找,这块水土容易流失的斜坡,我看他种的蚕豆,已整齐的发出了矮矮的绿苗,但未发枝,长得稀疏,也许缺肥,好才蚕豆是自肥性的根瘤植物,会自行把空气中的氮固化在土里,蚕豆也有肥他性,豆收摘后,技叶可以肥田的。有自留地,也解决了他迫切的吃菜问题。我常不自觉的去看他。我心中常想起原单位同事的一句话,"小子额角头",我本来也要走这条路的,但命运却让我拐道了,我只能默默地同情他们
年初三我去姨妈家拜年,她是农村最能干的女人,是农业劳模,种田能手,她家在农村属于富裕户。中午吃饭时来了姨父的表親,是上海一家著名机器厂的六级工,他现在返乡务农,他不停的抽煙,愁云满面,闷闷不乐,极少开口,也不爱答理。一个高级技工,不再揑板头,卡尺,改揑锄头,几十年学艺的功夫都废了,他很痛苦,四十多的人了,农业劳动很不适应,拿惯高级工薪,改拿劳动工分,生活差距也实在太大,他的失落感都写在情绪上。姨父向他介绍,我原是上海单位里工作的,去读书了,这次务农设轮到,他瞪着眼睛看着我,我羞着脸默默地点头。飯菜很丰富,他闷着吃农家土酒,吃得满脸通红,直至醉了才休,到我们告别的时候,他还未清醒。他是借酒消愁,愁更愁,如能面对现实,会使他更豁达一些,过去高薪乐于过,现在清贫也得过,生活总得过呀。唯有开朗才有阳光。
但我最惦念的还是老周,他原来也是这个单位的后来调到别的单位去了,他是支部组织委员,行政上是人事干部,文化不高,讲话也不是侃侃者,而是个老实人,他从生产一线的主管,调为干部,因人好,属于群众喜欢,领导满意的人。他家在外省,邻近上海,每月回家一次,因此和我这个单身者住在一起。夏天宿舍很闷𣎴透气,我和他都把办公室的写字桌拼起来,摊上席子睡觉很凉快。
让我不能忘怀的一件事,在反右结束后,一个原在机关工作的干部,不知什么原因下放到我们企业来,不被重用,做的是庶务事,心中充满寃气,想找人出出气,在一次我们外出参观后,他似乎找到了题材,就瞄准了我,其实我和他客客气气,河水不患井水,他有知识份子气质,我还尊敬他。他向区委组织部反映,说,:我讲过美国的摩天楼高几十层,这不是崇美吗?思想有问题。组织部叫老周处理 ,老周找我,我承认,我说过此话。当时大家去参观一个工地,一些人说这个工地建筑很高,但在50年代,也不会很高。我说:"最近新观察杂志登的,美国已有几十层高的摩天大楼了。"我对老周还讲:"该杂志的主编是谢觉哉,毛主席尊重的几个老革命之一",我还拿出了杂志叫老周看,最后他说:"你呀!就是要显示 你能!你什么都知道!以后要注意点,不要说与己无关的话",此事也就结束。过后反而后怕起来,若一个不明事理的人,来处理此事,真的要大难臨头呀!
老周他视事客观,处事公正,他的工作一直很顺利。几年后,他调到几千人的公司去当党委书记。
当时体制与现在有些不一样,单位的级别都偏低,几千人的单位,都不是处、局级,连科级也不是,还普遍实行股级制,现在可能都听不到了,就是排级吧,单位级别越低,受累的是干部们的工资越低,干部的工薪一般都低于一线工人的工资,而且实行干部提职不提薪。干部编制还受限制,干部不够,就找优秀工人来充实,这叫以工代干。今天的你可能想不到吧,老周是这个时候的干部,不知有否名份。
在当年支农下乡时,老周单位是老企业,都是过去的私企员工,没有招过新工人,支农指标多,只能动员老职工了。老周他家在农村,列入动员对象,作为党的书记,在国家困难时刻,他就义不容辞地站出来,我是党员为党分忧,我回农村。
他回了家乡,但农村是不会安排他什么的,他就下田劳动,拿工分吃飯,削官为民。
有年放暑假,我特地去看他,先乘公交又转长途,再乘那里的地方车,还要步行十来里,才到他家。他特地从田里赶来见我,他嘿嘿一笑,还是他的那张招牌脸,看我满头大汗叫我洗把脸,我拿起一条薄薄的由白变黑的灰黑色毛巾,还带有汗酸味,我不嫌弃好好地抹了一把,他又露出嘿嘿的一笑,可见农村缺毛巾肥皂日用品呀!他原是煙鬼,我问他怎么现在不抽了,他说抽不起,农村生活与城市差距还是很悬殊的。此时他爱人进来,对他耳语了一下,我听出来是那爿地还没有收工,我们也就告别了,他送我到路口,招手嘿嘿一笑,再见 !
老周比原来苍老了,额头的皱纹明显深了不少,人也疲惫。老周是个好人,我希望他能过这个农业劳动的坎 。在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几次老同事聚会,他都没来,可能路途不便吧,我因去了外地,又回到上海 ,也因他的住地交通不便 ,而断了往来,真有愧呀!
让嘿嘿一笑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那些返乡支农职工,他们为了帮助国家度过困难,不知有多少人作了牺牲?有多少人受尽苦难,我们的国家就在艰苦磨难的环境中兴邦。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不要忘记,今天中国的发展壮大,有他们的一份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