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华大叔(五):那个电话不会再响起了
2021-05-31
大概十来年前,有一次回老家,弟弟跟我说贵华大叔得了什么大病,可能快不行了。我到他家里去看望的时候,他已经从病魔手中挣脱出来,已经下床,生活能够自理。他一人坐在墙脚晒太阳,脸上还有些浮肿,病恹恹的,有气无力。我印象中的贵华大叔,一直是生龙活虎的。现在的他,岂止是威风不再。他本来就前有鸡胸,后有驼背,现在软踏踏的,更像个被踩坏的灯笼。不过,他一点也不沮丧。他是从来都不会沮丧的;面对困难,就要解决困难;陷入困境,就要努力摆脱困境。这一次从死神手中逃离出来,感觉老天又给了他机会,他还可以挣扎,还可以折腾,还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跟我感慨了一句,“我差点就要见着你父亲了!”然后他要了我的电话,说等他完全好了以后要到我所在的城市看看。
自那以后,差不多半年左右贵华大叔会给我打个电话。经常是问我放假没有,什么时候回老家,回家的时候到他家吃饭之类。有两次他弟弟张绍民杀猪,也是他打电话请我去吃杀猪饭。贵华大叔因为经常不在家,养不了猪,很多年没杀过年猪了。
有一年寒假,我从武汉飞丽江,准备转一圈再回老家。我正在大理跟我大学同学桂总在一起,接到贵华大叔的电话,说今年春节,我们村要举办山歌晚会,是经由县文化局批准的正式活动,希望我捐点钱。我理解成是县文化局在我们村举办山歌晚会,觉得这是一件重要且荣耀的事情,就答应了,我虽然收入不高,多多少少尽点心意还是可以。我随后跟桂总一说,他很热心,说可以以他公司的名义赞助几万块,到时候给他拉个横幅或者条幅就可以。这是个好消息,我又告诉贵华大叔。说我找到家公司,愿意赞助几万块,只是到时候要在会场上拉个横幅后者条幅。贵华大叔问我怎么拉横幅或条幅,写什么。我说到时候肯定会有人具体组织,他们知道怎么弄。关键是要写上企业名称,打个比方,可以在条幅上写“红塔集团恭贺山歌文化节圆满成功”之类。我只是打个比方,贵华大叔却将“红塔集团”听进去了。一会儿,他弟弟张绍民,当时的村支书打电话过来说,听说我有朋友在红塔集团当老板,愿意赞助我们村子搞文艺活动,能不能多赞助一点,赞助款怎么转过来。我一时哭笑不得,得花很长时间跟他解释。
因为他们都没有微信或者支付宝,我只能将“赞助款”转到我表弟手机里,他再取现金给贵华大叔。后来我表弟跟我说,我又上了贵华大叔的当。原来,我们村里有年轻人在城里参加县文化局的什么抽奖活动,抽到十五万,只能用于筹办乡村文艺活动,于是就有了在我们村里举办山歌晚会的想法。这个事情也是贵华大叔说出来的,不辨真伪。后来又传出消息说,因为这笔款子没有最后批下来,计划就告吹了。也就是说,最后根本就没什么山歌晚会。不过,贵华大叔倒是拿到了我的一千块。我表弟有些抱怨的是,贵华大叔找他拿我赞助的一千块,同时也要求我表弟要赞助他一笔。说我表弟是中学老师,也是我们村里培养出来的,要为家乡做点贡献。最后我表弟给了他五百。他还不辞辛劳到城里找我大弟弟要了五百。拿着这两千块,过年前后,贵华大叔约了几个老朋友到乡里的饭馆大吃大喝一天。
又过了半年,贵华大叔又给我打电话,又说要钱的事情。
说村里的新工房盖起来了,以后村里办事就在新工房,地点又宽敞,环境又干净。现在的问题是,没有餐桌,凳子,也没有锅碗瓢盆筷子。希望我给点赞助。接着,贵华大叔对我做起思想政治工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扯出了民族关系问题。他说,我父亲在的时候,有我父亲镇着,汉族不敢欺负我们少数民族。后来我父亲不在了,汉族就抬头了,他也被赶下领导岗位。这么多年,连续好多届的村干部,当头的都是汉族。这些汉族干部,跟他们老一辈完全不一样,只会谋私利,不干正事。现在,他弟弟张绍民当上了村里的书记,势力还是不如当村长的汉族。他需要为村里做一些事情,才能提升威望。我知道他说的都是鬼话,纯粹胡扯。以前的情况我不了解,从我记事起,在我们村里就是我们阿武族处于强势,各个方面都是如此。而且,他不当村干部也不是受排挤,被赶下了台,而是因为生产队体制解体。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当村长的,还是他们老张家的远方堂弟。那家人兄弟四五个,势力强大。那伙计当村长期间,县里拨过很多次款硬化乡里到我们村里的公路,可以将那段公路硬化好几遍的款项绝大部分被挪作私用,五六年间真正只硬化了从村头出去不到一公里。
既然是村里的公共福利,我出点钱也情愿。我问他要多少钱,他说档次高的话,得两万左右;一般的过得去的话,得七八千。又动员我说,最好是我们一家出钱,这样对外面说起来好听一些。我母亲知道此事,也愿意出一部分,于是我出了五千,我母亲出了三千。我们将钱交给我小弟弟,由他到城里买好东西送回去。有人提醒我们,这种事情,最好不要让“老聋子”沾手,钱到了他手里,不是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会出现雁过拔毛的事情。
2017年暑假我在昆明,接到姑姑的电话,说我们家在村中央一块宅基地被黄家占去盖新房,要我们兄弟赶快回去处理,回去晚了别人盖好房子就不好办了。我记得以前奶奶说过,村中间有块三角形的宅基地,以前生产队时候一直作粪场的,是我们家的宅基地。黄家原先就住在那块地的边上,最近因为有国家的专项扶贫援助,准备用来盖新房。其实我实在不在意。即使那块地确实是我们家的,我们又用不上,别人要盖房子就盖吧,终究是可以让它发挥作用。不过,要是他们事先跟我们打个招呼,即使是通过我姑姑说一声,就好商量。他们不打招呼就盖房子,我们知道了也不管不顾,就说不过去了。别人会以为我们软弱,好欺负。所以还是得回去说道说道。姑姑的态度很坚决,寸土不让。这些年姑姑住在我们老房子里,好像是承担起维护我老家财产的职责一样。
涉及这块地的权属问题,我想贵华大叔应该是最清楚的,因为集体化时期他一直是村里的主要领导,是唯一的生产队长。因此回家之后我就准备请贵华大叔到我家去商量商量。姑姑和我弟媳对贵华大叔能不能帮忙持怀疑态度。据姑姑说,她打听过“老聋子”的态度,好像是倾向于黄家。他们两家前后院住着,关系还不错。而且,黄家盖新房好像是问过“老聋子”的。我知道姑姑和弟媳对贵华大叔都有意见,可能有些偏见。我给贵华大叔打电话,说我回家了,请他晚上到家吃饭喝酒。我又去请了原来生产队的老干部段二叔。贵华大叔不一会儿就来了。其实他的态度是明确的。这块地原来归属于我们家,是村里老人都知道的。他听人说,黄家可能会提出,当初生产队修草场,占用了他家的小草房,后来用我家的那块宅基地来补偿。但是,黄家的这个说法是错误的。因为这件事是他当生产队长时候办理的,用来补偿他家小草房的不是我家的宅基地,而是当时生产队的一块菜地。我们计划好晚上请村干部一起开个会,两家人在一起说道说道,请大家做个公断。贵华大叔说,黄家一定会提出这个问题,到时候他再起来反驳。晚上开会的时候,黄家老大果然提出这个意见,贵华大叔有理有据的反驳让他哑口无言,最终奠定了我们的胜势。就这件事而言,贵华大叔虽然对我们有所偏向,但总体而言还算是公正,他说的话是有理有据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贵华大叔是在2019年年底。亚亚两口子从国外回来,我带他们回一趟老家,请亲友们吃顿饭。贵华大叔是从昆明回去的。那时候,感觉他身体萎缩得厉害,前胸挺着,后背驮着,越发像个被压扁的旧灯笼。因为身体原因,他本来戒酒了的,不过我和儿子去敬酒的时候他还是喝了一小杯。他跟我说了一句话,“可惜啊,你父亲走得早,看不到今天,他的孙子都这么有出息了。”言毕竟泪眼婆娑。可惜的是,因为要照顾众多客人,我没有跟贵华大叔说更多的话。
去年寒假,我和雨燕到昆明北郊的哈马者村吃羊汤锅,想起贵华大叔,想起他带我去吃羊汤锅的经历。当时我想,暑假回昆明,要带贵华大叔到这里光明正大,豪迈大方吃地吃上一大锅。过年前几天,贵华大叔给我打电话,问我回不回老家,说我二叔张绍民请吃杀猪饭。因为时间紧,我说去不了了。他又说,他在昆明,在他女儿家的小饭馆帮忙,邀请我到那里坐坐。又说,等我明年放暑假回来,他想跟我到武汉,看看我工作的城市,顺便到浙江她大女儿家看看。我想挺好,我正好用一段时间跟贵华大叔相处,对他进行访谈,记录他传奇的人生。贵华大叔的人生,可以看成是建国以来中国农村发展和农民生活的一部简史。今年五一,我带两位大学同学到昆明赏蓝花楹,又去哈马者村吃羊肉汤锅。席间又跟他们说起我跟贵华大叔一起吃羊汤锅的传奇经历。
上一次贵华大叔给我打电话,还是一如既往的粗声大气,快人快语,听起来中气十足。怎么会这样快就走了呢?弟弟说,贵华大叔是一个人在老家去世的。他过年后就没去昆明他女儿家饭馆帮忙了,平时住在县城,有时候回老家住段时间。这一次他是一个人回老家的。之前一切都好好的,所以大婶才放心让他一人回去。想不到,突然之间就走了。贵华大叔七十五岁了。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说话做事都是潇潇洒洒干净利落的,从没一点拖泥带水。他对待生死,也是这样的态度吧。
闻听贵华大叔去世的消息之后,我只是感觉惋惜,却没有特别的哀伤。不是因为我跟贵华大叔没有感情。在我的少年时光,贵华大叔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对他是有感情的。不过,我想起我跟贵华大叔在一起的时光,想起他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生的时候,觉得哀伤对贵华大叔是没有意义的。在我的印象里,贵华大叔就是那样一个潇潇洒洒,恣意张扬的妙人,他会狂喜,会暴怒,会咒骂,会打人,会干正事,也会干歪门邪道;但是,他不会沮丧,不会自怨自艾,不会压抑自己。
一个洒脱而有些邪气的农民,就是贵华大叔留给我的最深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