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广平《鲁迅回忆录》读后
2022-02-21
许广平,《鲁迅回忆录》,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
关于鲁迅,许广平写过三本书,《欣慰的纪念》,《关于鲁迅的生活》,《鲁迅回忆录》。本书是最后一本,也是最有影响的一本。影响是正面和反面,积极和消极并存的。正面而言,提供了一些关于鲁迅工作和生活的细节,成为研究鲁迅的珍贵史料;反面而言,出于政治考虑及神化鲁迅的需要,存在一些夸张甚至虚构的描述。此书出版之后,后来成为鲁迅研究专家的朱正用几年时间考证,写出《<鲁迅回忆录>正误》,专门校正此书的错谬。
全书不到十万字,分成十三个专题,介绍关于鲁迅一生中的若干重要事件和人物,以及他思想形成和转变的背景及过程。我之前看过一些关于鲁迅生平的著作,有的写得很详尽,讨论很深入。但是,关于鲁迅生活工作中的某些细节,许广平是亲历者,这是别的作家不具备的条件。许广平基于与鲁迅的共同生活而作出的记录,所具有的史料意义也是别的作家比不了的。比如关于许广平及鲁迅在女师大风潮及三一八惨案中的表现。关于鲁迅与内山完造及其他日本友人的交往,记述深入而细致。许广平的这部著作初版于1961年,后来的很多鲁迅传记,或多或少采信了此书。除了鲁迅的作品和日记之外,许广平的这部著作应该是记述鲁迅生平最重要的资料来源之一。
这部写作出版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作品,毕竟是政治空气浓郁时代的产物,今天看来,确实存在很多问题。
刻意神化,政治化,革命化鲁迅,是许广平这部鲁迅传记的重要特点。读了一些鲁迅的传记,发现至少存在两个鲁迅。这两个鲁迅的个人形象,思想观念,人生态度都很不相同,甚至有些对立。曹聚仁是二十世纪的著名学者,曾经是鲁迅的学生和朋友。他很自豪,鲁迅是到他家里喝过酒的。曹聚仁笔下的鲁迅,是一个作家,一个战士,一个反抗者,个人主义者,虚无主义者。冯雪峰也是鲁迅晚年的学生和朋友,同时又是地下党,左联的负责人。他笔下的鲁迅,不仅是作家和战士,而且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党外的布尔什维克。许广平笔下的鲁迅,除了是作家和战士之外,还应该是老师和战友,丈夫和父亲,伴侣和病人。许广平特别想表现的是,鲁迅是一位马克思主义者,是追求并服从共产党的领导,对毛主席深怀崇敬的“一名小兵”。
许广平这部传记,在客观而平实地记录鲁迅的生活和工作的同时,总是不失时机地表达一番对马克思主义信仰,对共产党追求,对毛主席的敬意和爱戴;鲁迅所做一切,好像都是以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好像是在坚决贯彻实施党的方针政策。鲁迅不仅是个作家,更是一个协助党工作的地下工作者,一个自觉的马克思主义者。
许广平当初这样神化鲁迅可能是很自然的,那时候的政治空气就是这样的。我们今天读起来,感觉却不太自然。前言中有这样的话,“鲁迅在上海时期的工作,是在党的具体领导下来进行的。他对党的关怀热爱,是和每一个革命者一样的。他对党的尊重,是达到最高点的。自己无时无刻不是以一个‘小兵’的态度自处的。”“他梦寐以求的是如何为党增加力量,如何为党更好地工作,如何想法为党和革命造就大批的战士。”(“前言”,P3)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种判断从何而来,对党的忠诚如何体现。鲁迅是最后十年才与共产党有直接接触的,主要是在加入左联之后。左联时期,鲁迅与之接触的共产党员,一是周扬等人,二是冯雪峰。周扬等人是鲁迅晚年最讨厌甚至最痛恨的一群人,他对他们的批判最多最严厉。许广平在此书中,居然说周扬是鲁迅的战友,鲁迅地下有知,一定会生气。冯雪峰是鲁迅晚年接触最多的共产党员,也是鲁迅最亲密的战友。他们经常在一起做事,一起聊天,一起喝酒。可是,因为许广平写此书的时候冯雪峰已经被打倒,冯雪峰成为许广平笔下的反面人物。所以,许广平讲这样一长段试图政治化和革命化鲁迅的文字,不是谎话,也是空话。
为了表现鲁迅倾向社会主义,追求共产党的政治倾向,作者有时不惜歪曲和夸大事实;为了政治化的目的,不惜牺牲事实真相。1932年鲁迅到北京,实在是因为母亲重病,鲁迅是临时决定去的。在许广平笔下,却被说成是党组织安排,准备经过北京绕道日本,到俄罗斯参加作家大会并养病,后来因为国民党反动派的阻挠才未成行。鲁迅在北京的几次演讲,分明是鲁迅到北京之后,应老朋友的盛情邀请临时决定的,却被说成是在党的领导下有计划有组织安排的。许广平自己在1937年的文字中还说,有人说鲁迅在北京的演讲是共产党安排的,纯粹是别有用心者的谣言。从“谣言”到“事实”,距离不是二十年的时间,而是二十年间政治形势的变化。
为了政治化和革命化鲁迅,在许广平笔下,刻意表现鲁迅对党的尊重和服从,让人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服帖而顺从的鲁迅形象。瞿秋白去世后,鲁迅及其朋友决定为他出版一部著作,以示对革命同志的纪念,也是对反动派的抗议。杨之华是希望出版瞿秋白的创作的,但鲁迅考虑,一来创作作品一时很难收齐,整理;而翻译作品比较容易处理;二来,创作作品中很多涉及政治敏感话题,担心会带来问题,破坏计划;三来,时间和金钱很难兼顾二者。他与矛盾商量,又得到杨之华认同,决定先只出译著,就是《海上述林》。可见,这是权宜之计。许广平却硬要将这件事情往政治上靠,以体现鲁迅的政治觉悟,对党的忠诚。“鲁迅不敢私自决定先印刷创作的态度,充分显示出他对党的尊重,对革命的尊重,对为革命而牺牲者的尊重。”继续大发感慨,“写到这里,充分觉得鲁迅服从党的精神,绝对相信党,肯定党领导的革命事业必然在不远的将来获得胜利!一切交给党,听命于党,这就是非党的布尔什维克的鲁迅给后人留下的一个必须遵照的范例。”(P134)这样替鲁迅表白,不知道鲁迅能不能接受?
文中,讲到鲁迅对妇女的尊重,也是突然冒出一大段,表达对共产党和毛主席的忠诚。“春雷爆响,巨光闪耀,人民的救星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人民,解放了全中国,真正彻底解救了妇女,使她们从几千年沉沉欲睡的社会奋起。如果说,中国人民感激党和毛主席,中国妇女更其加倍地感激党和毛主席,因为她们真正得到翻身了。”(P109)
关于鲁迅与李立三的会面,鲁迅明明说过是个人说个人的,他并没有接受李立三的建议。在许广平笔下,被写成鲁迅无条件接受党的教导,向党表达了忠诚。“当时,党着重指示两点:一,革命要实行广泛的团结……二,党也教育鲁迅,无产阶级是最革命、最先进的阶级……通过那次会见以后,鲁迅的一切行动完全遵照党的指示贯彻执行。……他对毛主席的英明领导,是倾心拥护,诚恳接受的。……他这种坚决维护党的原则,紧紧跟着党走,一时一刻也不离开党的忠实态度,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P140)“一切……遵照”,“忠实”这样的表达,对鲁迅稍微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不会是他的风格。而且,鲁迅还需要别人教育“无产阶级是最革命、最先进的阶级”,他的认识也太低了。这不是鲁迅的认识水平。可见,在许广平为了表达自己对党的服从和忠诚,敬仰和爱戴,刻意降低了鲁迅的高度。毛主席都已经用“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来赞扬鲁迅了,许广平还将李立三面前的鲁迅描写成谦虚的小学生样子,显然失去了真实性。
讲到鲁迅与创造社的关系,许广平的说法也很成问题。离开广州时,鲁迅原本是打算与郭沫若等人的创造社联合的,还制定了合作计划。可是突然之间,创造社对鲁迅发起了集体攻击。一本杂志半数以上的文章都在攻击鲁迅。这次论战中,郭沫若骂鲁迅是“封建余孽”,是“双重的反革命”,鲁迅则骂郭沫若及创造社太阳社某些人是“才子+流氓”。在鲁迅处于最困厄的时期,郭沫若及创造社和太阳社这样背后下黑手,这是鲁迅很仇恨的,发誓“一个都不宽恕”。可是后来,郭沫若却成了“鲁迅的接班人”。在许广平写这本书的时候,郭沫若的地位如日中天,她可不敢对郭沫若不敬。在鲁迅与创造社论战的过程中,学习和研究了一些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文献,他说,“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的文艺论……”依我们对鲁迅的理解,知道他说的是反话。许广平不会不懂,却要说,“在这里,鲁迅自己谦虚地承认:他的所以能够接受马克思主义真理,是由于当时一些先进的朋友们的帮助。”(P82)分明是他发誓永不宽恕的论敌,却要谦虚地表示感谢!鲁迅泉下有知,应该会愤慨吧。
许广平要神化鲁迅,革命化政治化鲁迅,最好的搭档应该是冯雪峰。冯雪峰是鲁迅晚年最亲密的战友,也是最早系统化革命化政治化鲁迅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鲁迅在左联时期的很多工作是与冯雪峰联系在一起的。很多重要事件,都与冯雪峰有关。鲁迅会见陈赓,是冯雪峰安排的;鲁迅会见李立三,是冯雪峰参与的;鲁迅与瞿秋白的交往,是冯雪峰安排的;鲁迅给党中央发贺信,是冯雪峰最早披露的;鲁迅给毛主席寄金华火腿,是冯雪峰安排的。这些许广平写在书中的事情,很多是来自冯雪峰的回忆。但是,许广平写这本书的时候,冯雪峰已经被打倒了。许广平不可能正面记录这些事情,她只能尽量少提冯雪峰的名字。不过,还是要批评一下。鲁迅分明说过,他加入左联,只是给别人当梯子。不过他愿意。实际上,他一生给青年人做过很多次梯子,他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人。可是,对冯雪峰回忆录里讲到这件事,许广平就不同意了,因为这种表达在政治上不够积极。所以她说,“这是严重的歪曲,是他自己极端个人主义的反映。”(“前言”,P4)鲁迅去世后,许广平曾经说冯雪峰是理解鲁迅的“通才”,相当于说是鲁迅的继承人。现在冯雪峰被打倒,就成了“歪曲”鲁迅的人了。不过,她对冯雪峰还算客气,至少没有骂他是“匪徒”。
胡风也是鲁迅晚年最信任的作家,左联给他分配的任务,就是充当左联与鲁迅的联络人。在鲁迅与周扬那些“工头”,“元帅”和“奴隶主”斗争的过程中,胡风一直站在鲁迅身边;鲁迅批判“四条汉子”的文章,还是胡风执笔的。鲁迅去世前最后一天出门,是应胡风之邀到一个日本友人家中讨论翻译问题。就是在那天傍晚回家是受了风,鲁迅的病情才加剧。讲这个事情,是要说明胡风与鲁迅关系的亲近。鲁迅去世后,冯雪峰因为是共产党员的身份不方便露面,丧事的操持主要是由胡风完成的。鲁迅在世的时候,胡风与他一家包括许广平的关系应该是很亲切的。许广平写传记的时候,胡风一家被打成反革命,许广平不仅要与之划清界限,还要大批判以显示立场。她批判胡风,口气就有些恶毒了。“反革命分子胡风以伪装的面目混入了左联,并与鲁迅接近,企图从内部来进行破坏,这对我们是十分危险的。回想起来,胡风匪徒挑拨离间,嘁嘁喳喳,逢甲说乙,逢乙说甲,又说人们骂他就是打击鲁迅的威信,因此使鲁迅在后来心情不快,和自己的战友之间有过一些误会,这个教训是十分沉痛的。”她在这里说的鲁迅的“战友”,显然就是周扬。鲁迅一生真正仇恨的人不多,周扬就是一个。许广平写此书是在1959年,那时候周扬还没被打倒。要是再过几年,又得重写。因为后来,鲁迅所批判的“四条汉子”都被打倒了。
看许广平这样讨好与自己敌对的郭沫若和创造社,这样谴责自己亲密的朋友冯雪峰和胡风,鲁迅泉下有知,是不会高兴的。
许广平这部鲁迅传记,介绍了鲁迅生平中一些重大事件,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但是,这部传记在选材及写作上,是存在一些问题的。许广平写作这部著作,目的就是要拔高鲁迅,神化鲁迅,政治化和革命化鲁迅,所以选材的偏颇是必然的,夸大和扭曲事实也是必然的。这些问题,在朱正的那部“正误”中,已经有很多揭示了。
许广平在“前言”中,讲到这部传记的写作方法。“就是个人执笔,集体讨论、修改的写作方法。”这样说,政治化就是基本原则,讲什么不讲什么,怎么讲及讲到什么程度,都不是署名作者可以做得了主的。如此说来,我们应该对许广平尽量给予同情,而不是无情的批评。
我读的这本《鲁迅回忆录》是1962年版本的旧书,是这本书的第二版。封面上有最初购买此书的人的名字,三个字,被涂抹了。隐约看出来是姓“楚”。后面有“1962,10,18,杭州”。内页又有“谭立业藏 七0、元、北京”字样。谭立业应该是此书的第二位主人。这样,此书到我手上就不是“二手”,而是“三手”了。扉页上有蓝色墨水写的两段“最高指示”——“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习鲁迅的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显然是谭立业的笔迹,端庄大方,苍劲有力。很有意思的还有,“十一 瞿秋白与鲁迅”标题上,“瞿秋白名字被打了×”。118页后“鲁迅与瞿秋白”木刻画上,瞿秋白的头像上也被打了×。画下有一行字,“瞿逆在狱中,写了一篇《多余的话》,乞求一命。这是盖棺不能论定的铁证。”119页书中有“虽然秋白同志身体欠佳,也破例小饮些酒”,边上有读者的批注,“此人嗜酒如命”。读者阅读此书在文革当中,那时候瞿秋白已经被打成“叛徒”。此书目录页上有一段批注,“许广平,广东番禺人(别名景宋,许霞),1968年去世。要不,此书大可重写。”我猜想,该读者最希望重写的,应该是整个“十一 瞿秋白与鲁迅”吧。就当时的社会背景而言,这部分不是重写,而是要删除。
阅读这样一本旧书,看到时代的变迁及其影响。政治不仅影响了作者的写作,也深刻影响到读者的阅读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