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李贽,我们不过是虫豸


 相比于李贽,我们不过是虫豸

2021-11-22

最近读了高志忠所著的《殉道勇士:李贽传》(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

我以前读过司马朔的《一个异端思想家的心灵史:李贽评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主要讲李贽的思想及发展;这次读《殉道勇士:李贽传》,对其人生轨迹有了进一步了解。

李贽出生于福建泉州一个没落的商人家庭。他的祖上从事国际贸易,曾与来自阿拉伯的伊斯兰联姻,所以李贽身上有异族血统。到李贽的父亲一辈已经弃商从儒,他父亲中了秀才之后就在当地做教书先生。李贽在家中是长子,下面有弟弟妹妹七人。家境异常贫困,吃饱饭都成问题。李贽的祖上有三人去世之后没钱买墓地埋葬,棺材一直寄放在寺庙里。李贽少年时母亲就去世,父亲后来又续弦。李贽小小年纪就要做事,帮忙养家。

李贽从小读书不用功,喜欢耍小聪明。初读《论语》,就对孔子的权威产生怀疑,表现出反叛的精神。二十六岁时,乡试中了举人。这个成绩,已经超过他父亲一生的努力。这不意味着他真有学问,不过是考前读了几百篇文章,考试时进行摘录引申而已。也就是说,他的举人是投机取巧得来的。他没有真的做过学问,也没有真的学问。李贽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以考取进士,于是放弃继续深造,以举人的身份等待被政府录用。

二十六岁时,李贽得到任用,担任河南辉县教谕,相当于教育局长。李贽的官邸就在百泉,曾经是理学大师邵雍研习和讲学的地方(百泉也是我同学老党的故乡)。教谕不过是最低级的官员,收入微薄,养家都成困难。李贽个性强烈,固执己见,经常抵触上级领导,晋升遥遥无期。在这个穷位子呆了五年,才迁往南京国子监。任上,还是经常与领导及同事闹矛盾。在南京任上不久,父亡,回家丁忧。此间,参与抗倭斗争。三年丁忧期满,去北京侯职。没有收入的日子,靠假馆授徒谋生。三十八岁那年,出任北京国子监博士。未几,祖父亡,又回家丁忧。同事们为他筹措了一笔奠仪。李贽分出其中一半给妻子,让其带着三个女儿到辉县。他在那里买了一片田地,让妻子女儿自养。他主要考虑的是回家路途遥远,来来回回费用太高。让妻子女儿留在辉县,他丁忧结束返回北京侯职再接她们。李贽带着一半资金回家,买地安葬了祖父,父亲及之前的三位亲人。就在李贽丁忧期间,河南大饥,两个女儿饿死。四十岁时李贽再次回京,任职礼部司务。又与领导同事不睦,冲突不断。开始潜心学问,参加学术界的聚会,参与讲学。李贽从来对孔子学说不信任,他的异端思想在学术界引起注意。其间,李贽认识了泰州学派的耿定理,焦汯等人,成为终身知己。五十一岁,李贽出任云南姚安知府。赴任途中经过黄安,李贽将女儿女婿托付给耿定理。他计划积累一定俸禄,三年后就离职,到黄安来养老。知府任上,李贽实施无为而治,治理效果不错,深得百姓爱戴。期间,经常到鸡足山与寺院和尚讨论佛学。李贽与上级及同事的关系依然不好。既喜欢自作主张,又看不起假道学,鄙视品行低下的上级及同僚。三年任期结束,本来可以升迁,放弃。他志不在当官或发财,他准备过一种全新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万历八年(1581年),李贽五十五岁。携妻子从云南来到黄安,与女儿、女婿会合,寄身于耿定理家。耿定理家是当地望族,家大业大,供养李贽一家不成问题。李贽的正式身份是耿家子弟的老师。在这里李贽终日读书,写字,讲学,论辩,悠哉乐哉,怡然自得。李贽与耿定理是莫逆之交,心气相投。耿定理的大哥耿定向是当代大儒,朝廷大官,他崇信理学,与李贽反礼教并轻孔孟的思想很不合拍。耿定向回家丁忧守制期间与李贽相遇,彼此很不融洽。耿定向不待见李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李贽名气太大。李贽寄身于耿定向家里,各地读书人纷纷去找他学习,拜会,他的风头远远压过了大儒兼高官的耿定向。而且,耿定向对李贽教育耿家子弟也很不放心,担心他的异端思想误人子弟。耿定理在世的时候,处处维护李贽,李贽在耿家住着还不算难受。后来耿定理去世,耿定向对李贽的不满就经常发作出来,李贽在耿家就待不下去了。

五十九岁那样李贽决定离开耿家。仰慕李贽的麻城人周氏兄弟请李贽住到维摩庵,那是周家的家庙。李贽将全部财产交给妻子带回养老,让女儿女婿一起回老家。李贽是不打算回老家了的。李贽之所以不愿意回老家,大致有以下一些原因:一是与老家的亲人没有多少感情,老家给他留下的几乎都是痛苦的回忆;而且,埋葬了家族五位老人之后,他认为他对家庭(家族)的义务已经尽了;二是为了精神自由。一旦回老家,会陷入各种各样繁杂的世俗事务之中,这对于崇尚自由的李贽来说是受不了的;三是与福建当地盛行闽学有关。闽学是朱熹理学的一个分支,而李贽从来就是理学的坚定反对者;四是李贽宣称要继续在外流浪,寻找“胜己之友”。李贽离开耿家之后,与耿定向展开隔空对骂,批礼教,批道学,批孔孟,相互之间的理论交锋发展到人身攻击,针锋相对,互不相容。后来李贽又认识梅国祯,移居到龙湖边梅氏家族的家庙芝佛院。李贽在此读书,著述,讲学。他的名望给寺院带来旺盛的香火。在此期间,李贽留下《藏书》,《焚书》,《说书》等著作。李贽的行为引起当地民众的舆论,说他收女弟子,与女弟子书信往来讨论学问,还给寡妇做佛事。耿定向的门徒对李贽进行攻击,甚至威胁其生命。李贽依然我行我素。六十二岁那年李贽剃了头发,但留着胡须,尽显异端的形象。对于这一怪异行为,他说是为了凉快。实际上,一是明志,表明绝不回家,绝不服从官府;二是表明断绝尘缘;三是哗众取宠,吸引眼球。后来,李贽与公安的袁宏道兄弟三人交往,成为知己。袁氏兄弟请他到武昌游玩,遭到支持理学的民众的攻击。幸而又得到在武昌任职的李贽的崇拜者刘东星的庇护,在汉阳和武昌生活了两年。后来又回麻城生活。四年后,因为麻城有人要攻击他,呆不下去,就去山西找丁忧在家的刘东星。与刘东星及其子侄讨论学问,著书立说。那一年他七十二岁。次年又去南京,与焦汯同游。此时焦汯中了状元,成为学界大佬。李贽在南京参加学术讨论,声名大振,听者云集。其间还会见了利玛窦。七十四岁回到麻城。冯应京到湖北任职,听说李贽诋毁孔孟,伤风败俗,决定要将他驱逐回老家。有崇拜者得知消息,连夜带着李贽逃到河南商城大山之中。再过两年,李贽七十六岁,通州的马经纶将他迎到自己家中奉养。朝廷还是不放过李贽。有官吏控告李贽有异端学说,朝廷派人前来捉拿,投进监狱。年老多病,无处藏身,李贽觉得应该终结自己的生命了。他要求剃发。当剃头匠到来后,又借故将其支开,然后用剃刀割自己的脖子。刀子实在不够锋利,老人家被折磨了两天才死去。死之前,他嘱咐马经纶以伊斯兰风俗埋葬他。

作为一个异端思想家,李贽有着鲜明的反传统思想。他强烈抨击程朱理学,强调道学的虚伪,强调不能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认为圣人之言是被后人人为拔高的;孔子并非圣人;要说有圣人的话,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李贽是中国古代难得的深入阐述功利主义的思想家。他认为,人类的任何行为都有谋利和计功的目的,应该承认个人的私欲,应该承认交换的合理性。“不言理财者,决不能平治天下”,“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李贽反对空谈,反对虚伪,认为仁义道德不过是假面具。“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显”,这是普遍的人性。 他谴责卫道士,伪君子,假道学是口是心非,言行不一。李贽主张个性解放,思想自由,男女平等。

一个主张功利主义的思想家可能是更少功利主义的。李贽的一生,要解放,要自由,要摆脱一切束缚。对他来讲,故乡和家庭,人情和伦理,财富和地位,都是束缚。因为要自由,所以他不回乡,不要家。他从不积累财富,因为财富会成为束缚。财富的必要性,仅仅是可以供养身体而已。他只要朋友,因为朋友之间没有伦理的责任,不会妨碍他的自由。他要读书,要写作,因为读书、思考和写作可以助他思想飞扬。

李贽以异端形象著称于世,但他的异端的本质是独立和自由,是决裂与反抗。李贽是一位奇人,也是一位伟人。他以卓越的思想,特立独行的人生实践了生命的意义,彰显了人作为人的意义。

回首当下,相比于李贽,我们不过是虫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