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绝唱，八大山人

2021-11-09

陈世旭，《孤独的绝唱：八大山人传》，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

同黄宗羲一样，画家八大山人也是明朝“遗民”。我前些天在南昌，还参观了青云谱的八大山人纪念馆。

八大山人本名朱统𨨗，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第九世孙，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朱耷，据说“八”和“大”来自“朱”去“牛”和“耷”去“耳”。本传记讲述这位画家的生平和创作，重点介绍他不同时期的社会交往，艺术创作，并对其艺术作品（绘画和诗歌）进行艺术的，心理的，社会的分析和解读。本书作者否认八大山人本名“朱耷”，从来不用“朱耷”其名。不过，一开始就叫他“八大山人”，显然不合适。

八大山人的人生经历并不复杂。他是皇族后裔，到他祖父一代已经没落。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有绘画才华，属于地方画家。他的父亲是个哑巴。八大山人中年后曾经行为怪异，“装疯卖傻”，“装聋作哑”。不过，他的哑并不完全是装的，因为精神疾病而几近丧失语言能力，不足为怪。他们老朱家可能有疯魔的基因，想一想，明朝历史上有过多少变态的皇帝啊。明朝灭亡，八大山人一家成为遗民。为躲避追捕和屠杀，四处流亡，藏匿。后进入寺院，成为僧人。八大山人用绘画来打发时间，寄托情怀。他皇族的背景，遗民的人生，孤独的环境，傲慢的心性，塑造了他独特的艺术风格，奇异的艺术魅力。他在诗歌，书法，绘画上都有不凡成就。经由艺术，八大山人扩大了社会交往，成为地方文化名流。他不甘心孤独寂寞的寺院生活，在政治环境逐渐缓和之后，心思活跃起来。他离开寺院，成为地方官的幕僚；他其实也做不了什么幕僚，终日吟诗作画，饮酒作乐而已。可他仍然孤独，寂寞，仍然怀恋逝去的时代。于是他在嗜酒中张狂，在书画中疯魔。觉得与这个世界无话可说，于是闭嘴，乃至丧失了语言能力，成为哑巴。晚年回到南昌，娶了妻子，过上家庭生活。可他本来就不适合家庭生活，不久又恢复了单身。他的绘画艺术日趋走向成熟，但卖画收入只够支付酒钱。一个怪异的老僧卖怪异的书画，居然活了八十岁。

作者很强调八大山人的“王孙”身份，像是要为他鸣不平似的。在作者看来，八大山人的国恨家仇和命运多舛，他的孤独，傲慢和特立独行，他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卓越的艺术成就，都与他的“王孙”身份有关，与明王朝的灭亡带来的冲击有关。苦难造就艺术。八大山人的绘画中确实体现着他对旧王朝的怀恋，对新王朝的仇恨。他所经历的不幸造就了他的艺术。对一个艺术家来说，这就很难说是不幸。如果没有那些经历，历史上可能只有一个行尸走肉的“王孙”，而失去一个特立独行卓越非凡的画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最不以为然的是作者从八大山人作为明朝“遗民”的角度表达的对“大明王朝”的留恋。就我有限的知识，“大明”是历史上相当变态的一个朝代。明朝统治者是历代王朝中最缺德，最劣质，最堕落，最腐败，最疯魔的。明代集中出现的疯狂皇帝的数量，可能是其他朝代的总和。到了八大山人所处的时代，资本主义在西方已经发展起来。腐朽没落的明王朝早就应该败亡。当然，接替明朝的清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不能成为明朝不败亡的理由。另外，“王孙”也没什么好炫耀或值得羡慕的。在八大山人的时代，朱元璋的王孙将近十六万。这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寄生群体，作为这个小农社会的沉重负担，他们的存在已久阻碍了社会经济的发展。当然，清朝接替明朝之后也会接着衍生出庞大的寄生群体，但这不能证明朱元璋“王孙”的寄生性存在的合理性。

本书作者陈世旭是位专业作家，曾任江西省文联主席，作协主席。相对于《黄宗羲传》的作者李洁非，陈世旭并不是八大山人或者明清史研究的专家。这部传记也不是我期待的学术类传记的风格。八大山人留下很多诗歌，书法，绘画，这些成为写作的重要素材。但历史上留下的关于八大山人生平事迹的材料并不多，也很少关于他生活轨迹的书信。作者的写作主要是依据传主的艺术作品展开的，读起来更像是艺术欣赏，而不是人物传记。写作过程有太明显的“演义”的性质。比如开头讲明亡事件，拉拉杂杂，啰里啰嗦，讲到万历皇帝，李自成起义，清兵南下，民间抵抗，真正落笔到传主本身的，只是几行文字。书中讲到八大山人的生活环境，人际交往，诗歌绘画，凡涉及相关知识，哪怕只是某段诗句，某篇文章，某个理论，都要将相关人物的背景，著作，事迹做一个深入介绍。这些东西与传主其实没有多大关系。这个八大山人的传记，真正讲八大山人的内容，大概30多页，而全书长达300多页。注水太多，看得出作者敷衍的态度。

我读这本书，除了想更多了解八大山人之外，还想了解一下八大山人与青云谱的关系。从头看到尾，始终没看到“青云谱”三个字。最后部分说到，当地政府出于需要，在南昌南郊假借八大山人的名义修建了一个假的古迹。作者对此行为深恶痛绝，以至连名字都不愿提及。我知道，作者说的这个“假古迹”就是“青云谱”。其实，青云谱倒不是假的。假的是将青云谱说成是八大山人的故居。这种作假其实也不是现代人的做法。将青云谱与八大山人联系在一起，始于民国时代。1920年编写地方志时，将青云谱原先的主人朱道朗说成是八大山人，说他还俗回南昌之后，就到青云谱修复道院，在此生活和创作。又说他的侄子后来在周边给他买了大片土地，他靠地租来维持生计。

青云谱地处偏僻，幽静而美丽，是隐居和创作的好去处。因为实在不知还俗之后的八大山人究竟生活在什么地方，将他“安置”在这样的环境中，是不错的选择。八大山人的作品中倒是多次提到北山寺，但他只是偶尔去那里会友。将八大山人“安置”在青云谱，不仅是让他有个去处，还有助于发展旅游，一举而两得。可是，我那天去青云谱的时候确实是将八大山人曾经生活在青云谱看成是真实的历史的；要是我知道这是个杜撰，感受肯定会差很多。这么说，我还是不知道这个“事实”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