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非炎帝后裔


  汉代以来,对于五帝时期、特别是黄帝史事附会、曲解者极多,今天,中华民族以祭民族文明始祖轩辕黄帝,而增强民族的自识性、自尊性、自强性与凝聚力,为中华民族的历史复兴而奋斗,自然也就由谈黄帝历史功绩,又将对蚩尤的误解、误释、误传带了出来,乃至为此而引发争论。本文就“蚩尤为炎帝之裔”这一错误说法进行一点辨证。

  一、汉代以来多生误解古史的原因

  汉代以来,对于五帝时期的历史多有误解、误释、误传、误信发生,究其原因大致有这样几个方面:

  其一,自秦始皇焚书坑儒,历史资料极少,到汉初朝廷征集民间藏书,这在抢救濒临消亡史料的同时,也就带出了一些伪造“古籍”,人们在真伪难辨的情况下,就难免误信、误传、误引以为历史之证;

  其二,是自秦始皇以来,历代帝王都求神拜鬼、候伺神仙,以求长生不死,乃至治国决策中也相信图谶,更兼治国者推行“愚民”之术,由此而迷信鬼神、宿命之风大炽,这不仅直接导致了谶纬图书的大量编撰,更影响到学术研究,败坏了唯物、辨证、求实的风气,而一些信口开河的说法便流行起来。

  其三,是破坏了古老的史官制度,造成了一些缺乏史官素质的人述史,如班固、魏收类,这类曲解历史者对历史传承危害最烈,“炎帝神农氏”的历史笑话就是例证。

  对蚩尤的许多错解说,都源于汉代以来。总结汉代以来对于古史的不断误说、误传,其总体情况,可以用五个字来概括:“牛鬼蛇神化”!

  依据中国对旧石器、新石器时代的考古发现与研究,证明了中华文明起源于桑干河、汾河流域。而在这一带发展进步的历史上,其民都是以龙为崇拜物的,而龙又是以蛇为原形、为主体,尔后在与牛、马、鱼、羊、鹿、猪、虎、鸟等不同崇拜神物的古氏族融合过程中,逐渐吸收其特点而改变形象。但反映在古文字、古史记载、古代画像上,则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如龙字在甲骨文中就是个蛇形、人化的图案画“”①。《山海经》在记载桑干河流域的尊神时,依然为“蛇”:“自管涔之山至于敦题(隄)之山,凡十七山,五千六百九十里,其神皆蛇身人面”②;“自单狐之山至于(敦)隄山,凡二十五山,五千四百九十里,其神皆人面蛇身”③;“轩辕之国(都),在此穷山之际,其不寿者八百岁……人面蛇身,尾交首上”④;“轩辕之丘,在轩辕国北,其丘方,四蛇相绕”⑤;“庖牺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而人面”⑥。由此,汉代在社会上鼓噪起的神鬼迷信之风中,谈黄帝史事,就竭尽了神化:如方士公孙卿所编造的黄帝“铸鼎成仙,乘龙升天”,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而蚩尤按其出生及族属,本该是以“马”或“羊”为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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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见《乙》一期三七九七、五四零九、七九一一、五零六零等。

  ② ③ 《山海经·北山经》。

  ④ ⑤  《山海经·海外西经》。

  ⑥  《列子·黄帝》。

  才对,但后世则依他在受黄、炎之派到少昊司治,又迫逼九黎人随其为叛的历史事实,则将九黎人的图腾崇拜物“牛”加在了蚩尤的头上,在其画像中使其头上长上了“牛角”,这大概也是后人误认为蚩尤为“九黎之君”的一个重要原因。虽然,蚩尤作乱的事实,存在于历史,载之以史册;其贪得无厌之像——饕餮纹,铸在三代以来的青铜器上用作官吏贪婪之戒。但后世的人们对于涿鹿之战中黄帝利用天文、地理、气象、物理、军事知识,利用桑干河山间断陷盆地特殊的地方性小气候变化规律,造指南车,令应龙处蚩尤驻军之“南极”的灵山河上游水关“蓄水”,由此,雾天用指南车,遇暴雨则令应龙掘坝放出平时所蓄之水,加大暴雨后的山洪流量,水冲蚩尤城,以达到“因天之杀,也以伐死”的军事手段等不了解,所以,《山海经》就有了“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令天女魃止雨”之类的荒诞说法。

  历史,因被人遗忘而走向臆测,曲解史事也就变得习以为常。正因为汉代以来的人们对涿鹿之战、阪泉之战的前因后果并不了解,对两战时间先后并不了解,对两战军事部署情况并不了解,对两战之间的内在性因果断关系并不了解,对蚩尤其人出身、经历等统统无知的情况下,对蚩尤一系列“妖魔化”的附会,就不断地被编造了出来:《龙鱼河图》说:“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杖、刀、戟、大弩,威震天下,诛杀无道,不仁不慈。万民欲令黄帝行天子事,黄帝仁义,不能禁止蚩尤,遂不敌,乃仰天而叹。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以制(治)八方。”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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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太平御览·卷第七十九》引。

  《广博物志》云:“蚩尤作雾,黄帝作指南车。”①……蚩尤为

  炎帝裔,也正是在这个谈神弄鬼的历史气候下产生出来、并逐渐加码,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二、“蚩尤为炎帝裔”之说的由来

  先是,汉武帝时,有个叫做田千秋的人,因为上书辨卫太子之冤而受到武帝信任,先任大鸿胪,不久做丞相,到了昭帝时,以其年老,入宫时可以乘小车,因号“车丞相”,亦名“车千秋”。因其名盛,其言亦重,他在上书言事引史中说过“父子之怒,自古有之:蚩尤叛父,黄帝涉江。”②

  我们经过研究明确地知道,举凡不是学者研究历史,而是官场为说动君主引用史事者,绝大多数都存有为了与所说事理近,而在有意与无意之间曲解历史的情况,如春秋时,晋大夫司空季子为劝逃亡中的晋文公纳其侄所弃之妻怀赢,就依黄帝与炎帝虽为亲兄弟而不同姓,要由此讲出一个“不同德”的“理”来,却又不知五帝时期尚为“从母得姓”的历史,就信口诌出了“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③的话来。黄帝与炎帝为亲兄弟而不同姓是历史事实,但由此而说“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则是凭空杜撰,后人因此而在中国历史上找什么“姬水”与“姜水”者,便是愚蠢。同样,蚩尤为叛逆者,千真万确,但其是“叛主”则非“叛父”。“黄帝涉江”确有其事,亦正是因蚩尤之叛的后果造成的,这就是黄帝于垂暮之年轻车简从、神秘南巡、致使正妻嫘祖死于衡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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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日下旧闻考·世纪》引。

  ②  吕思勉:《先秦史·五帝事迹》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8页。

  ③ 《国语·晋语》。

  但是,后人却因此而真的给蚩尤编“造”出一个父亲来,说这就是炎帝。问题是黄帝与炎帝不仅是同时期人,而且为亲

  兄弟,这又如何解释?于是,就有人来解决这个因误解而造成的矛盾:先是刘歆在《世经》中将炎帝与历史时期名称“神农”合二为一,称为“炎帝神农氏”,如此,炎帝就比黄帝大了上千岁!大上千岁似乎亦不妥,述史要专门与司马迁作对的班固,在与《汉书》毫无关系的、只有先秦之“古”而无西汉之“今”的所谓《古今人表》中,不仅赫然列出“炎帝神农氏”在黄帝之前,更荒唐地标出“炎帝妃生黄帝”。班固本想以此来证明司马迁述史不实,“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捂……是非颇繆于圣人”① 但却是将自己的愚蠢留在了史籍记载中,成为遗笑千古的白纸黑字!稍后,蚩尤为炎帝裔的误传、误信,也还就有根有把地见于一些书籍了,如《路史·后纪四·蚩尤传》就说:“阪泉氏蚩尤,姜姓,炎帝之裔也。” 今史学家吕思勉、神话学家袁珂两位先生,就相信这种说法。

  三、蚩尤非炎帝后裔的历史证据

  蚩尤非炎帝后裔,这在历史记载上是最清楚不过的事。此略举先秦史籍记载如下:

  一、《归藏》既载“昔黄帝与炎神(帝)争斗涿鹿之野”,又记:“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黄帝杀之于青邱。”② 这证明黄帝、炎帝、蚩尤,不仅是同时

  代人,而且其三者之间都打过仗。所以,那种描绘蚩尤兴兵伐黄帝,是为了给在阪泉吃了败仗的父亲炎帝报仇,是一种毫无————————

  ①  《汉书·司马迁传》。

  ②  《玉函山房辑佚书·归藏》。

  根据的瞎编。

  二、《逸周书·尝麦解》载周成王之语云:“昔天之初,□

  (诞)作二后,乃设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宇于少昊,以临四(西)方。司□□(少典)上天未成之庆。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河,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

  此段记载虽然存在着缺字、主语之省、历史事件的因果之略,但业已明确地指出:

  ⑴ 是时执政治国的“二帝”是黄帝与炎帝,炎帝在上古史书一般都记作“赤帝”。蚩尤为黄帝、炎帝之臣。若非黄帝与炎帝之臣,又何以受命而“宇于少昊”?

  ⑵ 蚩尤“登九淖,伐空桑”,始伐的是由河南空桑之邑率兵北上山东监视蚩尤的炎帝,而不是始伐黄帝。此足证后汉以来言“炎帝妃生黄帝”、“蚩尤为炎帝之裔”,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⑶ 这段文字虽残缺了“少典”二字,但明确记载了是黄帝援助“大慑”的炎帝打败并杀了蚩尤。这不仅证明了黄帝与炎帝关系非同寻常,而且结合《史记解》之载,客观上证明了黄帝战蚩尤在前,战炎帝在后。

  ⑷ 此短短的记载中,明确地指出了在“涿鹿之河”,蚩尤将不能战的炎帝追杀得“九隅无遗”,炎帝因而“大慑”,是黄帝战蚩尤将其杀掉,又何来蚩尤兴兵伐黄帝为“其父”炎帝报仇之说呢?

  三、《国语·晋语》所载的晋大夫司空季子之言,虽有重要错误,如“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事实上,是少典娶西陵氏女附宝生黄帝;娶于羌女女登,生炎帝。此是其同父而不同姓的根本原因,因为在三代之前是姓、氏分用,姓原是从母而得,以别婚姻,防止近血缘之间通婚。但其说黄帝、炎帝同为少典之子,则是正确的。正因为黄帝与炎帝为同父异母兄弟,黄帝为兄,炎帝为弟。所以,《周书·尝麦解》载黄帝请炎帝分封地方官治理太昊与少昊两地,才有了黄帝“命赤帝分正二卿”中的“命”字之用。此又证明蚩尤为黄、炎二帝之共臣,蚩尤非所谓“炎帝之裔”。

  蚩尤非“炎帝后裔”,历史记载清楚,证据很多,我们亦没必要一一详举,而只以说明历史问题即可。

  蚩尤非“炎帝后裔”,这是一个非常明确的问题,但不幸的是这样明显错误之说,亦为一些有名的史学家所传,由此而做出种种曲解历史的事来。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小文而作澄清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