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阳性后,我断断续续病了四十多天,特别是春节前后,更是病休为主。病休期间,自己不能写作,不能演讲,不能工作,不能差旅,不能开会,不能娱乐,极为无奈。身体稍作恢复可以工作后,我还是要坚持动笔写作,以锻炼思维——对脑力劳动为主者来说,锻炼思维如同戏曲演员每天坚持吊嗓子,如同体育运动员每天早起跑步拉伸,是基本功,不可松懈。上海近期持续阴雨,孩子们还没开学,在家也无聊,于是我就和他们讲故事。今天写的,就是我和孩子们讲的鸡蛋的故事。
一、鸿沟
大儿子自幼爱吃炖蛋。十几年来,每次要吃炖蛋之前,大儿子一定要亲眼看到鸡蛋被打碎,被搅拌,被放入蒸锅。周六在大儿子钢琴练习弹完后,我给他和弟弟讲我小时候在农村关于鸡蛋的故事。
我给大儿子说,我小时候,大概四十年前吧,中国大西北农村非常贫困,农民家里养几只母鸡,一天下几个鸡蛋,都舍不得吃,都是用鸡蛋卖钱,然后用钱去买盐和酱油醋。贫穷物质经济条件下的现实情况是很难养成美德,往往形成底层农村逻辑的凶恶和斗争。我记忆中,邻居家的母鸡飞过院子中间界墙,跑到我家后院鸡窝里下蛋,我母亲看到了,会快速把鸡蛋从鸡窝里拿走,放在家里厨房鸡蛋罐中。邻居家女主人比我母亲大几岁,也是张姓本家的,遇到这种情况往往就隔着土墙,破口大骂,中国式脏话总共就一百多个字,几乎都能用上。我母亲也隔墙对骂,并在对骂时刻能够双手拍击臀部,双脚蹦起。同时,我家母鸡也会飞到邻居家鸡窝里下蛋,邻居家女主人也是快速从鸡窝里取走鸡蛋,我母亲也会隔墙叫骂,邻居也会叫骂回应。我小时掌握的中国语言中骂人的词汇,都是观摩这种实战获得的。
我给孩子们讲这些真实故事时候,我岳母旁听中发言说,为什么大家不发扬风格呢?为什么别人家母鸡飞到你家鸡窝下蛋,你家里人不会把鸡蛋还给人家呢?大家客客气气不好吗?我望着从来没有体验过贫苦农村生活水平的岳母,久久说不出话来。对一个一直在上海工业企业工作到退休的人来说,让她理解农村底层实际,确实有鸿沟。这和“何不食肉糜?”的皇帝提问差不多。
事实上在农村,四十多年前,别人家母鸡飞到你家鸡窝下了蛋,绝大多数情况下,家里人都是悄悄把鸡蛋从鸡窝里拿到自己家鸡蛋罐罐里,然后卖钱,补贴家用。如果大家都不主动站出来还鸡蛋,你站出来还,你就会被所有人认为是傻子,用土话说就是“鸹貔!”(读音:关中方言,gua pi 分别是一声和四声)
互相相敬如宾的田园诗般的农村关系是没有在农村底层生活过的人的美好想象。现实农村生活中,为了一个打气筒,为了一个鸡蛋,为了自留地的分界线,人们会随时翻脸。这里有一个主体假设问题,就是生活在具体物质生活条件中的主体人物,面临极度贫困问题,在生存斗争面前,那里来许多诗歌般的温柔呢?
说漂亮话和办实际事从古到今从来就是两回事。实际利益往往是人们决策诸多问题的关键出发点和依据。不用说四十年前,就说现在吧,如果大家带孩子公园散步,或大街上步行,捡到两根总重500克的金条,是随时可以到老凤祥银楼直接按每克400块钱换20万元,有多少人会按照小学四年级公民思想道德课本要求上交派出所?有多少人会悄悄换20万拿回家不吭声?恐怕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要是考试出这个题,答案就是上缴,和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一样;要是现实中呢?要是捡到金条的是个农民工,他回家娶媳妇彩礼正好差20万或他要去县城买房正好差20万呢?再扪心自问,换我们自己,要怎样做??
二、三观
生活中人们常说找朋友找对象要“三观合”。这里说的“三观”,就是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三观是上层建筑,属于意识形态和认识论范畴。
先说世界观。新中国建国时候,文盲率80%以上,5.5亿中国人4.5亿不认识字。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到一个全是文盲的村庄去宣传,告诉他们“太阳围绕地球转”,并用大数据和计量统计学工具辅助说明。我们告诉文盲们说,你们想想看,每天太阳是不是东升西落?他们一想,结合生活经验一对比,就会点头说是。然后我们再问年长的文盲大爷,问是不是几十年来太阳都是这样东升西落围绕地球转的?文盲大叔们根据经验回答当然是这样。如此,我们给一个文盲村庄就能灌输一个世界观:太阳是一年四季围绕地球和我们转的!并且这个世界观在天文学和物理学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前,是得到除了文盲群体之外的知识分子群体维护的——哥白尼要推翻“地心说”,建立“日心说”,教会就烧死哥白尼。
所以说,我们的世界观,在若干层面,可能还停留在“地心说”阶段。许多关于原生家庭对个人发展约束的研究,本质上也是这样。如果父母见识局限,子女跳不出父母圈子,那么子女世界观就是父母世界观的复制,见识和认识论不会有突破,阶层自然难突破。
再说“三观不正”。生活中我们往往能听到许多人议论别人时候说某某人“三观不正”。这种说法,是站在议论者立场说的,当事人未必认为自己三观不正。
我2001年本科毕业后到法院工作,第一年是实习期,每月工资800元人民币。而我从大学毕业第一个月开始,就背负上了向农村老家寄钱的使命。在农民们看来,多少年供一个大学生,终于毕业能挣钱了,就得要钱,以逐步改善原生家庭债务负担和现实生活条件。对我来说,每月800元,向老家邮寄500元,还剩300元。我工作时候单位已经不分配住房了,也取消机关食堂了,一切都要依靠自己工资收入支付。好就好在,当时院领导和政治处领导为外地年轻干警在法院内部准备了一个宿舍,我和另一个干警两人一间,不收费,减轻了我的房租负担;同时,院领导和法院隔壁一个档次不错的饭店打招呼,说给这些年轻干警吃饭一顿饭一个人五块钱,保证吃饱。在当时情况下,300块钱往往一个月用不完。为什么呢?一方面中午有时不到5块钱,去周围档次低一点的羊肉汤店吃面条就三块钱;另一方面,经常外出出差有出差补贴。早饭就更简单:当时一块钱8个馒头,2块钱10个鸡蛋,早上起来一个馒头夹着一个煎蛋,配上免费的开水,能保证营养。
但是,这种快乐在遇到介绍对象情况时候就有问题了。别人给你介绍对象,看中的是你体制内一份稳定工作,又是大学生,又是年轻法官,前途光明。但对象方面会深入了解你,你有房没有?没有。有车没有?没有?工资多少?第一年800块,给老家500块。那你拿什么买房?买房老家能出多少钱?没钱买房。老家很穷,买房帮不上忙。于是,谈话结束。
那么,这里农民们的三观,到底正不正?为什么城市人对此讨厌,并对我这样出身的人二十年前起了一个外号,叫“凤凰男”?农民们认为,我辛辛苦苦供孩子读书,孩子大学毕业,就应当回报原始家庭,就应当月月要钱。这个三观在二十年前对农民来说,很正常。但对城市人来说,就是不正常,城市人在孩子大学毕业后还要帮孩子买房,继续支持孩子。而农民们则开始了“收割”,也不考虑孩子在城市用什么买房,要不要结婚等等现实问题。
但是,现在的农村,农民们还这样吗?当然不了。现在的农民,已经向城市看齐了,农村孩子上完大学,要在城市买房,农民还要继续支持孩子买房,结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是农民觉悟提高了吗?不是。是社会竞争导致。如果农村孩子大学毕业了工作不稳定,在城市买不了房,就无法解决结婚问题。子女不成家,农民们会认为自己有责任。
和我父母那一代农民相比,和我同龄这一代农民已经基本具备和城市市民相同的世界观了——孩子大学毕业后,还要给娃买房,给娃娶媳妇,这是自己责任。我一个本家哥哥,今年55岁了,孩子31岁,还没结婚,我这个哥哥就很焦急,他从来没有想过说每月问娃要钱,他想的是,只要娃有媳妇,就给娃买房,给娃结婚,这是他自己责任。
三、裂纹
蛋壳一旦有裂纹,鸡蛋就已经不能放了,因为已经开始坏了。人的信用危机,就和蛋壳裂纹一样,一旦有迹象,就万劫不复。信用危机,最大就是债务和借贷方面危机。
我大学毕业十年之后,许多同学都不联系了,一方面不在同一城市,另一方面行业不同。2011年,十几年没联系一个大学同学突然电话我,极为热情,我也很感动。第二天这个同学又电话,说他奶奶急病住院,需要救急,要八千块钱,说一周左右还我。我当时没多想,就给对方打款一万元。结果过了三天,对方又电话,说他奶奶又病情加重,又要五千块,先借给他,过几天一起还。我就又打了五千块。然后几个月过去了,对方没有还钱表示,也不联系,我后来电话过去,说还钱的事,对方就生气,怒道:你这么有钱,这点钱也要还?然后就拉黑我电话。当然,后面这钱我也再没有要,就当捐献了。同时我也给自己立规矩,不要再借贷。
2019年,一个合作合同,在上海中心签署,事后对方欠款十八万多一点,给了五万块之后,就逃了。我也没有再去纠结。有这纠结的时间,产生效益要若干倍。
2020年,一个同样陕西出身的人,资金紧张,请我帮忙融资。考虑到陕西地缘关系,我放松了风控条件,也知道其中风险,还是做了。对方到账六千万后,按约定3%比例有一百八十万服务费,对方就睁着眼睛说瞎话,不支付,这钱是两家公司的,我说算了,人脸都不要了,睁眼说瞎话,再说这个风险是我自己事先知道的,就放弃。另一家不肯,为九十多万打了两年官司,最后官司赢了。但我感觉不划算,去纠结的时间要耽误若干倍收益。
有些信用裂纹,会快速放大。2020年我帮过的这个赖账的陕西人,2022年失信成为“老赖”,2023年被公安经侦立案,他自己造的孽,他自己去承受。他事后也托其他老乡找过我,希望我再帮他。我跟中间人说:无常大鬼,不期而至;父子至亲,各走其路。你坑我一两百万,我可以接受,你毕竟也是一二十亿的规模,也算有头有脸,在省内也是知名人物;你脸都不要了,我还能计较这点钱?但同时,我也说道,我不可能第二次让你坑,你坑我的,我和团队一两个月或稍微长点时间也赚得回。可再让你坑的话,我真的就鸹貔了,至少是个“二球”货。后面这两句,只有陕西人能懂,或者只有关中人能懂(张京宏:长篇小说《卤阳湖》,天津人民出版社,2021)。
其实人在坑熟人、坑老乡、坑别人的时候,他自己内心也是清楚的,包括他睁眼说瞎话的时候,自己内心也是明白的。社会上有一句话,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这话是有道理的。
蛋一旦有裂纹,就变成坏蛋。人一旦睁眼说瞎话地耍赖,也一样变成坏蛋。
四、价值
四十年前,一个鸡蛋几分钱。二十年前,一个鸡蛋一两毛钱。现在,一个鸡蛋一块钱,茶叶蛋有的地方一块五,有的地方鸡蛋浇头要两块钱。鸡蛋还是鸡蛋,使用价值并没有改变,但物价变了。物价变化一方面有通货膨胀因素,另一方面稀释财富作用。
我的孩子们吃鸡蛋,从来没有想到,鸡蛋是用钱买的,他们永远看到的就是冰箱里从来不缺鸡蛋。我岳母看待鸡蛋,并不了解鸡蛋在极度贫困农村起到的流动资金作用,不了解鸡蛋是可以换盐换醋解决生活基本必需品问题的。我刚参加工作每天能够煎得起鸡蛋,说明那时食用油已经不紧缺了,早餐馒头夹煎蛋是我童年以来都不敢奢想的豪华生活——特别是经历过鸡蛋舍不得吃,用来卖钱补贴家用的生活历程。几十年过去了,鸡蛋还是鸡蛋,但人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当经历了个人借钱不还、合作合同欠款不还、老乡欠款不还等诸多事件后,几百万损失买回的就是信用管理的深刻教训:不可情感用事,必须理性经营,严格遵守规矩,仔细识别真伪。
鸡蛋,有好有坏。
希望所有人都多碰到好蛋,少碰到坏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