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鲁迅与徐懋庸
2023-04-24
徐懋庸:《徐懋庸回忆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作为学者或者作家,徐懋庸本来没多大名气。他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名气,缘于他给鲁迅写了一封信,招了一顿骂。鲁迅骂他,还捎带上周扬、夏衍、田汉、阳翰笙“四条汉子”;由此还引致后来的一系列故事。
徐懋庸进入文坛并立足,与鲁迅的提携有关。有志于文学的徐懋庸勤于思考,勤于写作。他给鲁迅写信,得到指导和帮助。他模仿鲁迅的文风,还颇为相似,以至林语堂以为“徐懋庸”是鲁迅的一个新的笔名。鲁迅关心他,帮助他,扶持他,引导他。他们之间,是长辈与晚辈的关系,师生与朋友关系。鲁迅帮助他写作,发表,为他的杂文集作序,给他儿子买糖果,给他买治疗消化不良的蓖麻子油。在他们关系良好的时候,鲁迅是把徐懋庸当成是“门生”或“弟子”的。
徐懋庸与鲁迅关系变坏,从左联解散开始。
徐懋庸1934年加入左联。因为那时候左联领导人周扬,夏衍等与鲁迅的关系很僵,几乎是说不上话,而徐懋庸与鲁迅关系还不错,又有创作的成绩,因此就让他担任书记,负责与鲁迅的联系。此前担任这个工作的是胡风,胡风因为与周扬的关系不好而离开。
1935年底,从苏联传来萧三的信件,指示解散左联。解散左联的指令是王明发出的,萧三很不情愿,再三推脱之后才实施。周扬告知了徐懋庸,要他通知鲁迅。第一次去传达,鲁迅不同意。徐懋庸回来汇报了情况,他认同鲁迅的观点。胡乔木做了徐懋庸的工作,徐懋庸想通了。第二次去,鲁迅同意解散,但提出要发表一个宣言。徐懋庸回来向周扬汇报,周扬最初是同意了的。过几天周扬又说没有必要文总下面的每个盟都发表宣言,发一个总的宣言就可以了。第三次去,徐懋庸向鲁迅传达了文总发一个总的宣言的决定,鲁迅也同意了。过几天,周扬再次出尔反尔,说文总也不发表宣言了。第四次去,徐懋庸向鲁迅传达了周扬的最新决定,鲁迅黑着脸,一句话不说。
之后不久,鲁迅在接受一家日本杂志采访时说:“我本来也是‘左联’的一员,但是这个团体的下落,是现在也不知道了。”(徐懋庸:《徐懋庸回忆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P88)1935年月2日,徐懋庸看到报道后,觉得鲁迅说话不客观,不负责任,就给鲁迅写信,其中有这样的话,“‘左联’解散问题,我是前前后后多次报告了你的。‘解散’得对不对,是另一个问题,但你说不知下落,则非事实。”(《徐懋庸回忆录》,P89)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像是指责鲁迅撒谎。左联的解散没与鲁迅好好商量,鲁迅已经很不爽了。徐懋庸还这样不知天高地厚,鲁迅当然很不高兴。鲁迅当天就回了信,“集团要解散,我是听到了的,此后即无下文,亦无通知,似乎守着秘密。这也有必要。但这是同人所决定,还是别人参加了意见呢,倘是前者,是解散,若是后者,那是溃散。这并不是很小的关系,我确是一无所闻。”(P89)信的末尾,又说:“我希望这已是我最后的一封信,旧公事全部从此结束了。”(P89)从此鲁迅与徐懋庸绝交。
事情到此为止,徐懋庸也不会在历史上留下骂名。
后来发生了周扬为代表的“国防文学”与鲁迅为代表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两个口号之争。徐懋庸显然是长在周扬一边,他认为就政策来讲,作为党员的周扬要比鲁迅懂得多一些,理解把握得好一些。徐懋庸于1936年8月1日给鲁迅写了一封信。徐懋庸的语气,分明是指责和教训。“我总觉得先生最近半年来的言行,是无意地助长着恶劣的倾向的。以胡风的性情之诈,以黄源的行为之谄,先生都没有细察,永远被他们据为私有,眩惑群众,若偶像然,于是从他们的野心出发的分离运动,遂一发而不可收拾矣。……对于他们的言行,打击本极易,但徒以有先生作着他们的盾牌,人谁不爱先生,所以在实际解决和文字斗争上都感到绝大的困难。”(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篇》,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P52-53)徐懋庸批评胡风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是出于私心,是极端的宗派运动;又批评鲁迅不懂政策,认识上有错误;又说鲁迅对参加文艺家协会的战友有偏见,又说鲁迅偏袒的巴金和黄源是坏人;说了很多黄源的坏话。“黄源是一个根本没有思想,只靠捧名流为主的东西。从前他奔走于傅郑门下之时,一副谗佞之相,固不异于对先生效忠致敬。”(《且介亭杂文末篇》,P54)这话说的很难听,严重地侮辱人格。又说,“我觉得不看事而只看人,是最近半年来先生的错误的根由。”(《且介亭杂文末篇》,P54)居然教训起先生的做人来了。徐懋庸这信,实在是口无遮拦,狂妄至极。
那时候鲁迅病重,躺在床上,坐不起来,也握不了笔。冯雪峰替鲁迅起草了回应的文章,鲁迅听后,作了修改和补充。这篇名为《答徐懋庸并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文章,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首先是我对于抗日的统一战线的态度”,“其次,我对于文艺界统一战线的态度”,“其次,我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这口号的关系”,“最后,我要说到我个人的几件事”。前三点是冯雪峰写的,鲁迅修改过,最后一点是鲁迅补充的。冯雪峰写的内容和鲁迅写的内容在篇幅上大约各占一半。
关于徐懋庸,鲁迅给出这样一些评价——
“在国难当头的现在,白天里讲些冠冕堂皇的话,暗夜里进行一些离间,挑拨,分裂的勾当。”(P55)
“那些表面上扮着‘革命’的面孔,而轻易诬陷别人为‘内奸’,为‘反革命’,为‘托派’,以至为‘汉奸’者,大半不是正路人;……我甚至怀疑他们是否为敌人所派遣。”(P56)
“拒绝友军之生力的,暗暗的谋杀抗日的力量的,是你们自己的这种比‘白衣秀士’王伦还要狭小的气魄。”(P59)
“如果人不用脚底板去思想,而是用过一点脑子,那就不能随便说句‘标新立异’就完事。”(P60)
“首先应当扫荡的,倒是拉大旗作为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呼别人;小不如意,就倚势(!)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横暴者。”(P65)
“有些所谓革命作家,其实是破落户的飘零字第。他也有不平,有反抗,有战斗,而往往不过是将败落家族的妇姑勃谿,叔嫂斗法的手段,移到文坛上。嘁嘁嚓嚓,招是生非,决不在大处着眼。这种衣钵流传不绝。……我看徐懋庸也正是一个嘁嘁嚓嚓的作者……已经糊涂得可观。”(P65)
“抓到一面旗帜,就自以为出人头地,摆出奴隶总管的架子,以鸣鞭为唯一的业绩——是无药可医,于中国也不但毫无用处,而且还有害处的。”(P66)
……
全信中30处提到徐懋庸,其中多有这样的措辞,“徐懋庸等”,“徐懋庸等辈”,“徐懋庸们”,“徐懋庸他们”,“徐懋庸之流”,“徐懋庸之类”,“徐懋庸这类”,“徐懋庸等类”,“徐懋庸式的人”,“徐懋庸式的青年”……徐懋庸代表的是一类人,让他憎恶,鄙视的那一类人。
鲁迅真是恨透了徐懋庸了的。公开信之后,鲁迅给欧阳山的信中还说“我也真不懂徐懋庸为什么竟如此昏蛋,忽以文坛皇帝自居,明知我病到不能读,却骂上门来,大有抄家之意。”
1936年9月15日致王治秋的信中还说:“这里有一种文学家,其实就是天津之所谓青皮,他们就专用造谣,恫吓,播弄手段张网,以罗致不知底细的文学青年,给自己造地位;作品呢,却并没有。真是以嗡嗡营营为能事。如徐懋庸,他横暴到忘其所以,竟用‘实际手段’来恐吓我了,则对于别的青年,可想而知。他们自有一伙,狼狈为奸,把持着文学界,弄得乌烟瘴气。”(房向东,《横站》,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P213)10月15日,鲁迅给台静农的信中还在说徐懋庸攻击他的事情。三天后,鲁迅先生去世。
鲁迅先生去世后,徐懋庸写了一幅挽联,上联是:“敌乎?友乎?余惟自问。”下联是:“知我,罪我,公已无言。”鲁迅曾经那样热心地帮助过他,徐懋庸此时却无法判断他跟鲁迅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徐懋庸还是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冤枉的。鲁迅的去世,让他感到极大的惋惜的是,再没有机会跟他辩白了。他并不感激鲁迅曾经对他的无私帮助,也不哀痛于鲁迅的去世对中国人民及世界人民都是极大的损失。他所哀痛的只是他自己。
徐懋庸并没有像他后来所装扮的那样温良敦厚,鲁迅的公开信也是深深激怒了他的。鲁迅的公开信发表之后,徐懋庸写了《还答鲁迅先生》一文。一是批评鲁迅将私人信件公开,“藉以引起多人的恶感而相威胁,这种‘恶劣’的‘拳经’的出手,在鲁迅先生好象是第一回……这种魅力,是唯鲁迅先生所独有的。”(《横站》,P214)二是指责鲁迅的信牵扯到别人——四条汉子。“鲁迅先生的这回的‘糊涂得可观’。‘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极通常的情理。”(P215)又说,“鲁迅先生这回‘罗织人罪,戏弄威权’的‘横暴’之甚。”(P216)甚至还说,“这一回鲁迅先生实在是‘信口胡说,含血喷人,横暴恣肆,达于极点。’”(P214)
鲁迅的公开信发表之后,受到公开指责的周扬他们恼羞成怒,就开会批评徐懋庸,说他无组织无纪律,破坏了他们同鲁迅的团结。徐懋庸很不服,驳斥了他们。说信是我写的,但我所说的那些,不就是你们经常向我灌输的那一套吗!周扬他们是摄于鲁迅的威望,担心惹了祸。他们这样对徐懋庸落井下石,不是君子作为。徐懋庸这样推脱,也属于没骨气没担当。毕竟是自己写的信,是自己惹的祸。不谈理论或政策问题,他信中对鲁迅那样的口出狂言,狂妄自大,简直是忘恩负义,厚颜无耻,胆大妄为,这才是让鲁迅真正愤怒的因素。徐懋庸还说鲁迅信中所斥责的,其实是周扬等人,鲁迅所痛恨的是他们。他只是替周扬他们背了黑锅。这实在是无聊的胡扯,鲁迅在信中有三十处点到徐懋庸的名字,“徐懋庸之流”,“徐懋庸之类”,都是鄙视的憎恶的口吻。
两个口号之争之后,周扬去了延安。徐懋庸先去了山西,又辗转到了延安。
徐懋庸写信给毛泽东,希望见面,谈一谈“两个口号之争”的情况。信中提到周扬,表示强烈不满,说他“把我作为肥皂,想以我的消灭洗清他的污浊。”(《徐懋庸回忆录》,102)。《徐懋庸回忆录》写于1972年,那时周扬已经被打倒了。徐懋庸所痛恨的无疑是鲁迅,但他对鲁迅不敢说什么,只能把周扬作为出气筒。毛泽东早就听过周扬的汇报,不会相信徐懋庸的一面之词。再说,那时候周扬已经是延安的红人了。第二天毛泽东接见了徐懋庸。毛泽东对徐懋庸的讲话,肯定了“两个口号之争”是革命阵营内部的争论,没有正确与错误的区分;同时对他们提出批评,“你们是有错误的,就是对鲁迅不尊重。……在某些具体问题上,鲁迅可能有误会,有些话说得不一定恰当。……你们为什么不对他原谅呢。”(《徐懋庸回忆录》,P104)徐懋庸说他听完激动得几乎流下眼泪,说不出话来。后来,徐懋庸申请入党,请艾思奇和周扬做介绍人。艾思奇答应了,周扬没答应。徐懋庸又找了别人。
《徐懋庸回忆录》中还讲到与胡风有关的几件事。
一是鲁迅给胡风的信中说到,萧军加入左联的事情不必谈了,加入无益。又说“我的这意见,从元帅看来,一定是罪过。”(《徐懋庸回忆录》,P81)
徐懋庸说,鲁迅先前讲过左联暂时不发展新成员,周扬是同意了的。徐懋庸猜测,胡风故意跟鲁迅说起萧军提出加入左联的事情,就是要引起鲁迅的愤怒。这表明胡风确实惯于耍阴谋,这也就是他在给鲁迅的那封信中说的“胡风的性情之诈”。徐懋庸接着添油加醋说,“可见在这件事情中,必然有超出嘁嘁嚓嚓而又加强嘁嘁嚓嚓的某种阴谋,无非是要激起鲁迅的愤怒。”(《徐懋庸回忆录》,P81).徐懋庸写此回忆录时,胡风还在狱中,没有公民权,没有人身自由,全由徐懋庸说去。“嘁嘁嚓嚓”,这本来是当年鲁迅骂徐懋庸的话——“我看徐懋庸也正是一个嘁嘁嚓嚓的作者”。鲁迅擅长于将敌人抛给自己的弹药回抛过去,徐懋庸自称是学鲁迅最像的人,他这是在学鲁迅吗?不过,这样给人栽赃,实在是见不得人的伎俩。
又一件事。徐懋庸组织出版一期左联的机关刊物,经费不足,向老作家募捐。茅盾和胡愈之各出了十元。鲁迅不出。刊物出版之后,徐懋庸给鲁迅送去,鲁迅出了二十元。还说,左联每月有人向他收二十元盟费,说是办刊物的,可一直不见刊物出来,所以就不出了。徐懋庸又说,他后来看鲁迅给胡风的信,说到这件事,又说到元帅说鲁迅“悭吝”。徐懋庸由此得出结论,胡风可能在周扬身边安插了内线,了解周扬的动静;又将得到的关于周扬的消息报告鲁迅,激起鲁迅对“元帅”的愤怒。又说,周扬说鲁迅“悭吝”的话极有可能是胡风捏造的,意图加剧鲁迅和周扬的茅盾,还说胡风之“嘁嘁嚓嚓,招是生非,搬弄是非”。这些话,不正是鲁迅骂徐懋庸的吗?厚脸皮的家伙,又学着鲁迅将敌人抛过来的弹药回抛过去。徐懋庸还说,鲁迅那每月二十元,很可能是胡风收取的。实在是无耻的栽赃。那时候,胡风不是已经不在左联了吗?
徐懋庸应该是对鲁迅说他“嘁嘁嚓嚓”很恼怒,因为这正是他的性格特征。所以他才一再讲到“嘁嘁嚓嚓”,还说左联内部“嘁嘁嚓嚓”的事情很多,但他很忙,没有时间“嘁嘁嚓嚓”。真是此地无银,他这样趁胡风没有言论自由而给他栽赃,不就是“嘁嘁嚓嚓”吗?徐懋庸还说到,“周扬虽然和鲁迅关系不好,但在我面前,却不讲鲁迅的怪话,有些事,他只是说胡风的坏话。而鲁迅,却对我几次表示过对周扬的不满。”(《徐懋庸回忆录》,P84)这样说,喜欢“嘁嘁嚓嚓”的,不是周扬及周扬身边的人,倒是鲁迅和鲁迅身边的人了。徐懋庸是没有资格讲这种话的。他在这里讲这些并不是光明正大的,因为鲁迅早不在了,胡风关在监狱里。他讲这些,固然是为自己洗白,同时也是落井下石。这种做法其实很不地道,不过徐懋庸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