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小:历代文人心中的女神


  西湖白堤尽头的西冷桥边,有一个不大显眼的亭子,叫慕才亭,即苏小小墓。

  在到处是名胜古迹的西湖边,慕才亭显得有几分冷清。但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文人墨客却是竞相寻找机会到杭州来拜祭苏小小墓。

 

  可以想象,那时的西冷桥边,经常会有风流才子或骑高头大马,或着锦衣步行,簇拥在慕才亭前,吟诗作赋,怀古寄思。

  这种情形,在唐朝形成了文人每到西湖都必须有的仪式,一直沿袭到后面的历朝历代。人们总是以各种文体歌咏或者记述,怀念着苏小小。

  《全唐诗》中,我们可以找出不少歌咏苏小小的诗篇,其中,有白居易、李贺、刘禹锡、权德舆 、温庭筠、张祜 、李商隐、杜牧等很多有名和无名的诗人。

  祭拜苏小小不只是文人的课目,乾隆皇帝南巡杭州时,也曾询问和亲谒苏小小墓。这样,普通的拜谒活动更是成为固有的集体记忆。

 

  即使到了当代文学家那里,也时有人凭吊寄思,可查的作家有曹聚仁、余秋雨等人,都写过关于苏小小的诗文。

  苏小小究竟何许人,为何能成为历代文人甚至帝王瞩目和仰慕的人物?

  关于苏小小其人基本的剧情,我们还是援引清代古吴墨浪子的小说《西泠韵迹》所描写的形象来进行介绍。

  《西泠韵迹》中这样介绍苏小小:苏小小父不知何人,母又早亡。其家住在西泠桥畔,到了十四五岁,色貌绝伦,信口吐辞,皆成佳句。

  苏小小原来生在东晋的官宦之家,晋朝被灭后,他们一家从姑苏来到钱塘。靠着祖上积蓄,逐步成为当地殷实的商人之家。

  但父母双亡后,苏小小的生活状况从此改变。乳母贾氏帮助她变卖家产后,与她一起搬到西湖边。

  苏小小酷爱西湖山水,住在湖畔的小楼里,终日可以欣赏西湖美景,舞文弄墨,琴棋书画,倒也快乐无比。她还请人专门做了一辆油壁车,整日沿湖游嬉玩耍。

  来苏小小家提亲的人很多,都是纨绔子弟,但苏小小总是委婉拒绝。西湖边有很多青楼,那是歌妓们的业地。苏小小也时常涉足青楼,不同于其他人的是,她把青楼视为净土,到青楼只是为追求自由,寻找知音。

  苏小小有一天遇到了骑着青骢马的少年阮郁,四目相对时,一个眼含秋水,一个目光炽烈。贾姨娘看在眼里,牵线搭桥,两人迅速谈婚论嫁。阮郁顾不上告知父母,在西湖边与苏小小结为伉俪。

  哪知,不久之后,父母知道了此事,借口让阮郁回到金陵老家,不再容许踏进杭州半步。苏小小左盼右盼盼不来阮郁,知道两人缘份已尽。

  后来,苏小小在石屋山中,遇到歹人骚扰时,被一少年出手相救。少年名叫鲍仁,是一落魄书生。苏小小了解到鲍仁的情况后,鼓励他读书科考,并且拿出积蓄资助他。于是,鲍仁赴京求取功名。

  可是不久,苏小小忽感风寒,一病不起,郁郁而亡。苏小小死时,鲍仁科考传出捷报,并出任滑州刺史。

  获取功名之际,鲍仁打马飞奔杭州西湖,准备前来报恩。当他来到西湖边时,正好遇到苏小小的葬礼。见苏小小被停柩在堂,鲍仁泪流满面,在西湖边为苏小小买了块地,将其葬在西泠坟墓之内。

 

  苏小小的形象,最早见于南朝徐陵所编《玉台新咏》中的《钱唐苏小歌》。诗中写道:“妾乘油璧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苏小小最初的角色是“妾”,与“郎”邂逅后,在西陵的松柏下定情。这个简短的故事中,作者想表现的是一个叫苏小小的女子主动追求爱情的行为。这在当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社会,确实是一个超脱时代的做法。

  只不过,苏小小的这种超脱时代的行为,在徐陵之后的两百年间并没有得到重视。

  直到中唐时期,文人们从徐陵的诗中,发现了女子苏小小身上一种少有的追求自由的思想。

  所以,接下来文人们在灵魂深处似乎形成了某种共振,像精心浇灌刚刚萌芽的小苗一样,他们利用手中的笔,通过文学形象来重构、丰富自己对苏小小的理解,使之结出一朵惊艳的自由之花。

  柳淡在《幽院早春》一诗中这样写:“欲寻苏小小,何处觅钱塘”,表达对苏小小的仰慕。只不过,这时的苏小小在他心中是一个歌妓的形象。

  杜牧在《自宣城赴官上京》写道:“潇洒江湖十过秋,酒杯无日不淹留。谢公城畔溪惊梦,苏小门前柳拂头。”诗中暗含自己流连花柳之地的意思。

 

  最早将苏小小描述为歌妓的是诗人白居易,其《余杭形胜》一诗中有“梦儿亭古传名谢,教妓楼新道姓苏”一句,即是对苏小小形象的定位。《全唐诗》中的自注更是指向明确:“苏小小本钱塘妓人也。”

  白居易作为曾经的杭州刺史,在诸多文人中,写苏小小的诗作最多。“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这是白居易《杭州春望》一诗中的诗句。春光都汇聚在苏小小那里了,那是怎样的一种美妙!

  而刘禹锡的《白舍人自杭州寄新诗有“柳色春藏苏小家”之句,因而戏酬之寄浙东元相公》中写道:“钱塘山水有奇声,暂谪仙官领百城。女妓还闻名小小,使君谁许唤卿卿。”这样,苏小小的歌妓形象就更是为人共知了。

 

  至此,在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为主流意识的社会,才貌卓绝的苏小小逐渐成为了文人们的一种集体记忆。

  你以为一个歌妓就不值得人们去膜拜?大错特错。清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记述道:曾有一尚书过金陵时,索要袁枚诗集。袁枚赠与尚书时,盖上了一枚自己戏刻的印章。印章上刻着“钱塘苏小是乡亲”。尚书见后,责之不休,认为袁枚极不严肃,对自己极不尊重。

  袁枚怒怼尚书道:“以苏小小做老乡为荣有什么过错?只怕百年后,人们只知道世上曾有苏小小,而不知尚书大人哩!”此言一出,满座大笑。

  文人们倾慕苏小小的才貌,更欣赏她的主动热情。他们在诗文中借助各种意象,一面歌咏苏小小,一面表达自己的情绪。

  李贺题写的《苏小小墓》在这类题材中是被公认写得最好的。“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诗句烘托出一种孤寂幽冷的意境,将自己惆怅空虚的内心世界表现得淋漓尽致。

  《苏小小墓》一诗中,李贺重铸了苏小小艺术灵魂。他在爱情故事中添加了分离与守候的悲剧场景。这样,原有的才女多情之中便有了坚贞的一面。

  后来,张祜和温庭筠都写了《苏小小墓》。诗中,巩固了苏小小坚贞的性格特征。

  人们像捏弄玩偶似的,各自构思出自己心中理想的形象。历朝历代的文人们通过不同的文学形式,对苏小小这一文学形象进行了演绎。

  最离奇的是,北宋李献民在小说《钱塘异梦》中,描写儒士司马槱梦遇苏小小芳魂,两相悦慕,终结伴侣。这时的苏小小,被塑造成一个十分痴情的女子。

  及至清代古吴墨浪子,他搜辑的白话小说《西泠韵迹》更是使苏小小的形象趋于丰满。

  应该承认,文人不仅仅是文人,古代男人接触婚姻之外的女人,尤其是才貌双全的女人,远不像当代人的机会多,这主要是源于女人尤其是大家闺秀出门的机会太少。

  而青楼中偏偏集中了各种有才艺的女子,因此,名妓的身价也随之水涨船高。这里大多是钱色交易、逢场作戏的风尘女子,虚情假意,少有真情。

  而像苏小小这样出身富豪之家,才貌突出,主动热情的女子,自然成了人中凤凰。

  自由对于男人和女人都一样重要。男人的自由,是可以听从内心深处的呼唤,追求一种来自精神上的享受。而女人,能够具有摆脱封建束缚的勇气,且能与男人同频共振,这是多么美妙的理想状态!

  所以,唐以后,几乎所有的文人都在朦胧中追求着一种他们需要的精神偶像。到后来,对这种偶像的勾勒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完美,成为一种集体追求。

  无怪乎,即使像李敖这样的当代名人,也将苏小奉为神明,表示死后希望能埋在苏小小墓旁边。

 

  不过,对于苏小小的描摹、刻画,文人们就像制作一个陶器或者瓷器的过程,这么多人拿捏着,一直从当初的玩偶提升成为心中供奉的神像。

  人们所追求的,大都是自己最缺少的。才子们心中的佳人,就是苏小小这类女子。

  慕才亭上,有文人们撰写和镌刻的楹联,看起来都是对苏小小的描摹和怀想,实际上,每一副对联都是文人们发自内心的精神追求。

  看——

  “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这里有多少文人的不甘心!

  “金粉六朝香车何处,才华一代青冢犹存。”睹物思人,又有多么悠长的联想!

  “几辈英雄拜倒石榴裙下,六朝金粉尚留抔土垄中。”对联中感怀的岂止是他人,难道不就是自己内心曾经萌动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