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潭日记178：丑汉

晏弘

“貌寝”者，其貌不扬也。“寝”与“扬”对照，说得委婉，貌实一见，丑陋得很。文人墨海逐舟，随笔勾勒，独出心裁，其描摹在，其意思在，其趣也在。初唐诗人陈子昂“貌寝寡援”，就是说他貌丑而矮小，孑然无人缘。他一身孤傲，登幽州台，发出千年长啸：“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二十二字，遗世独立，满腔悲愤，无人能及。吾乡清朝才子石庞“鸢肩雀步，短髯长躯，貌甚癯而才甚富”，也是其貌不扬，自称李白之徒，回文《雪赋》面世，闻名遐迩，游历金陵、姑苏、维扬之地，结交朝野名流，与曹雪芹祖父曹寅要好，曾在曹家授馆为业，《红楼梦》中有石庞的影子。二十六岁时，满头白发，三十二岁身患怪病客死他乡，著有《天外谈》四卷、《晦村初集》《晦村二集》等大作传世，吾爱其《观物篇》、《悟语》，如月影寒潭，如雪老虬枝，怪诞不羁，奇崛高峻。宋史专家孔凡礼先生通过考证说，石庞戏曲剧本《因缘梦》与汤显祖《牡丹亭》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惜戏曲六大传奇《后西厢》《因缘梦》《壶中天》《无因种》《诗囊恨》《薄命缘》在乾隆年间列为“秽恶之书”，遭受歧视甚至禁毁，只见于《四库全书》存目，今已失传，哀哉！

枕边书《世说新语》中，既写美男也写丑汉。美如嵇康，他“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如此标致，一表人才。山涛赞曰：“嵇康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翩翩美男子，珠玉风姿，仪表堂堂，醉如玉山倒，羡煞人也！嵇康身为曹操曾孙女婿，不愿为专横跋扈的司马氏效力，隐居躲避，却被朋友诬陷，惨遭司马昭所杀。据说嵇康临刑时，“夕阳在天，人影在地”，他拨弄琴弦，高歌一曲，弦断琴裂，浩叹一声：“《广陵散》从此绝矣！”引颈受戮，血溅山河。年四十岁，戛然而止，生也绝唱，死也绝唱。而丑汉如酒鬼刘伶，“身长六尺，貌甚丑悴，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刘伶始终一副未曾睡醒的模样，生不逢时，誓沉醉乡。左思绝丑，自恃才高，效仿美男子潘岳到处游逛，“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貌丑如此，过街犹如老鼠，人人喊打，唾沫淹之，情何以堪！幸亏不是我，幸亏是左思。

晏子也丑，五短身材，诙谐善辩，智慧高人一等，司马迁说他“节俭力行”胜过管仲，倘若晏子尚在人世的话，甘心情愿为其执鞭赶车！话说晏子做了齐相后，“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三世显命于诸侯。”敢于谏言，敢犯君颜，有主见，有谋略，“进思尽忠，退思补过”。晏子出使楚国，楚王羞辱他，“使子为使，齐国无人耶？”婴子说：“齐国使君，各有所主：贤者使贤主，我最不肖，遂使不肖之主。”楚王无趣，又生一计，绑缚一齐国百姓，谎说入楚为盗，逼问晏子：“齐人生来善盗乎？”晏子不慌不忙，起立正色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今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晏子外交辞令说得滴水不漏，楚王自取其辱。

乡谚云：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人之相貌受父母所赐，自身难以改变，倒是发愤图强，饱学博识，吃得人下苦，方为人上人。丑人有奇相，丑人有奇才，丑人有福。吾乡已故作家熊尚志在小说中不无调侃地写道：“好汉无好妻，好妻嫁个光毛鸡”，怅惘之，慨叹之。我在深圳工作期间，派往漳州诏安组建工厂，有一同事王君，江西人，矮个子，马脸如瓢，虎牙外露，双眼打盹，鼻梁如塌，耳竖如扇，说话带磁音，他是食品机械设备专家，两年前从香港一家国际公司跳槽来到深圳，与我同来诏安建厂，他设备安装修理都在行，闲暇聊天，能言善辩，熟稔历史典故，喜爱时事分析。某天与公司老总讨论烤鳗车间设备设计方案，一个志存高远，一个活在当下，老总争辩不过，口不择言，说了一句“丑人多作怪！”激怒了他，大吵一架。当天晚上，他敲门找我一叙，说打算闯一闯，孤身到杭州谋职，他任真自得，信心满满地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向往西湖美景，向往有钱有闲，我这副尊容，不甘屈服，干不出一番事业，誓不成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两手抓，两不误，可遇，可求！”我劝说一番，挽留不住，尊重他的选择，我俩以啤酒代茶，彻夜长谈，亦庄亦谐，大俗大雅，不知窗外东方已吐白。后来听说他成为公司高管，又过一年，听说他独立创业了，抱得美人归。我莫不为他高兴，不以貌丑而自卑，听从心灵的召唤，自由而生，誓愿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