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节选《白鹅潭和疍家》


 

   1950年前后大沙头和东山江边的疍家区,密密麻麻的排列了好多层的疍家船

 

    广州西端珠江边上,有个小岛,叫做“沙面”,沙面是广州的租界,有几座桥可以上去,上面道路纵横,巨大的榕树参天,建筑全部是欧洲新古典主义风格的,还有自己的教堂,完全是一块“飞地”,和广州没有多大的关系。广州的租界和几个开埠城市的租界不同,好像上海,租界蔓延上十里,占据了现在市中心的核心位置,原来上海镇的中心是南市,就是城隍庙那一带,后来居然成了比较偏的落后地方,直到1990年代香港瑞安集体和上海市合作,兴建“新天地”,才逆转回来。好像汉口,租界从 “江汉关”开始,一直向下游延伸,也长达十里以上,从英、法、德租界到日租界,占地庞大,而广州人则把外国人仅仅限制在一个岛上,其实沙面和生意兴隆的十三行、上下九近在咫尺,但是就是不让外国人在华人区建造任何住宅。因此鸦片战争爆发前,林则徐可以把沙面包围起来,切断食品供应,是和岛有关系的。现在沙面的外国建筑基本尽被政府机关占领,并且有些机关在上面大兴土木,胡乱改造,沙面也就变质得厉害。加上1980年代,霍英东投资在沙面朝珠江的白鹅潭兴建大型酒店白天鹅宾馆,建筑了一条从沿江大道上宾馆的车道,好像给绿树遮盖的静谧的沙面打了一道箍一样,美国总领事馆也在白天鹅后面兴建了一座大楼,这样沙面就不成沙面了。和我小时候去的那个榕树华盖、安静异常的地方大相径庭,因此我万非不得已,基本不去沙面。

    沙面在解放前并没有多少旅游、餐饮设施,就是散散步的地方。沙面对开来是珠江三段河道交汇的地方,水面特别宽,叫做“白鹅潭”。这里上承西北两江之水,但以潮汐畅通、淤积不烈,河面宽阔浩淼、烟波荡漾。至于名称起源,有好多牵强附会的说法,总跟农民起义联系起来,我自己的心里,其实对农民起义并没有什么积极的概念。因为闹事成功,就是改朝换代,社会依样落后,闹事不成功,就是匪了。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之后,往往生灵涂炭,社会退步,要中兴得百把年的稳定之后,没有多大的补益,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什么力量。因此对那些说法我一概不理会。

    不过白鹅潭边上的广州西关一带则是广州长期的商贸中心,商业发达,需要应酬和娱乐的地方。从海珠广场到沙面这一带,岸边建起了好多大酒店、餐厅,而水上也热闹得很。据说到清道光年的时候,白鹅潭这里尽是吃饭的、游河观光的小木船,还有数千妓船聚集。这些花船极华缛,对列成行,用板排钉连成路如平地,皆用洋锦毡氍铺垫。船上海鲜美食,乐曲戏班,莺歌燕舞,风情万种。每当明月初升,晚潮乍起,人潮涌涌,笙歌彻夜。有个几次大火,花船遭火灾,损失惨重,热闹程度就差了。到我去的时候,基本没有这类大花船,只有小小的花艇,主要也就是吃饭游河用的。

    我小时候父母和朋友到白鹅潭夜游,也带了我去,如果没有记错,第一次应该是我三、四岁的时候,到六岁的时候还去过一次。总是在傍晚去,在现在广州海关门口那片叫做“长堤”的码头水边有好多花艇在招揽客人,花艇不大,上面可以坐大概八个人左右,艇上坐了个很讲究的棚顶,金漆彩绘,从艇头上船,到舱里还挂有玻璃珠子做的珠帘,朝艇两边都镶有彩绘的玻璃窗(广州人叫做“满洲窗”)。大家对面坐,中间是一个长条形的桌子,定好花艇,船家用竹篙顶开船,就在白鹅潭上游荡,那时候水上没有什么机动船,全部是各种小艇,一般是艇家的丈夫划船,艇家的妻子做饭给客人吃。到了江中心,停下来随波逐流,就在后面用柴火做吃的,肯定有粥,还有活的海鲜——他们把竹篓吊在船帮旁边,泡在水里,提起来就是活蹦乱跳的河虾、鱼和螃蟹。有些夸张的甚至还在船后面放个鸡笼,里面养几只活鸡,随要随杀,因此肯定新鲜,青菜什么的就在河里洗涤,那时候珠江的水很清澈,因此没有听说过吃了脏东西拉肚子的。那片水面的艇多,因此颇为拥挤,我喜欢吃甜酸的腌制萝卜,艇家吆喝一声,就有一条专门卖小吃的艇飞快划过来,隔船看货,买了就递过来,饭后要吃芝麻糊、红豆沙、绿豆沙之类,也就叫一声,也有专门卖糖水的小艇会划过来的。一轮明月,映照着清澈的水面——那时候珠江基本没有污染,水清澈得很!还有一些艇上有唱粤曲的女伶,有些客人要听歌,也叫一声点歌,歌船上就是二胡、洋琴、琵琶伴奏,那女伶就坐在船头唱粤曲来,一阵清幽、有点凄凉的歌曲在水上飞散了。因此,我记忆中的鹅潭夜月是有声的,不仅仅是一张图画了。

 

大约1948年,父母、祖父带我去白鹅潭做船夜游。对面月亮升起的地方应该是海珠区海幢寺的位置,右边地平线是白天鹅宾馆对面的芳村,解放后在那里建了一个酱油厂

 

    广州沿江都有好多好多的居民住在上面当家的小艇,排列层层,从水边数出去,有时候有十几层之多,珠江航道大概就剩一半左右,小艇都有固定的停泊位置,白天出去做事,晚上回到自己的泊位,在香港也如此。水上做了栈桥,可以上岸办事,我记得广州天字码头附近的那些艇家区,岸边还有门牌号码,邮政局是按照他们的位置送信的。这些小艇,有些是晚上在水面做服务、娱乐的花艇,只占一部分,还有一些是白天去打鱼的鱼艇,还有做运输的,或者什么不做,就当房子住的,相当于我在加拿大温哥华见到的船户(boat house)。在离开中心城市远一点点的地方,也有人干脆在水上搭棚子住,做水上居民。水上人家其实很可怜,他们永世都要住在水上,陆地上没有家,在社会上给人瞧不起,好像贱民一样,在粤语中这类人叫做“疍家”。

    疍家其实有两类,一类是在水上建造房子,这类我现在在马来西亚还看见有,另外一类就是住在船上的。据说广东的疍家3000多年前就已经出现了,这个说法出自在广东的高要市金利镇茅岗村发现的遗址,那里现存有广东最古老的水上木结构建筑遗址。该遗址总面积近5万平方米,为长方形,依山临水,靠山一端略高,作居住用,临水一段稍低,作捕捞用。遗址建筑为棚架结构,棚架四壁和上盖均用古树皮和茅草搭盖。据说当时的这些水上人家还不是汉人,是南越人。

    最早看到“疍家”的描述,是宋代周去非的《岭外代鉴·延蛮》,里面说,“浮生江海者,疍也。钦之疍有三:一为鱼疍,善举网垂纶;二为蚝疍,善没水取蚝;三为木疍,善山取材。”又有考古发现,又有宋代的记载,因此学界都肯定疍家文化源自高要,据说目前高要境内依然在南岸、金渡、金利、新桥、禄步、小湘、大湾等镇存在2万多名以打鱼为生的水上居民。疍家打鱼、运输为主,我们在白鹅潭见到的那些则基本是做游客的服务性行业的。

    “疍家“,在广东也称为“疍民”、“疍族”、“疍人”,我听说在广东“疍家”还有“白水郎”等别称,其实不仅仅在广东,在福建、广西沿江滨海一带也有分布的,就是在海南岛也有他们的居住地点。我曾经沿粤东海边走,在海丰、陆风、潮汕地区都见到有疍家的痕迹,分布相当广。有点像客家人,分散在南方各地。

    我小时候对为什么叫做“疍家”很好奇,父亲说是因所居住的渔船外形极像蛋壳,因而被人称为“蛋家”,可能是感觉这种称呼不雅,改称为“疍家”。解放初期则一律改称“水上居民”。这些水上人家无论在性格、语言、服饰、居住、婚俗和宗教信仰等方面均自成一体,形成了浓厚的疍家文化。比如他们的图腾是我很害怕的蛇。常在龙宫神像旁画蛇以祭,自称龙种。还在船首刻蟠蛇(龙)的形象,以为辟邪。

    有一次父亲带我到长堤的大公餐厅吃西餐,听见江里有人嚎啕大哭,我闹着要看,父亲说是喜事,不是出什么问题了,带我去江边看,果然是疍家的“哭嫁”。自然有女人大哭,是习俗,但是不仅仅是哭而已,实际上是唱歌对答,唱得十分哀婉动听。叫做“咸水歌”,嫁娶的时候就是一路“咸水歌”,鞭炮齐鸣,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据父亲说,婚宴酒席散后,男青年还有说唱晚会。疍家的婚俗始终贯穿一个“唱”字。从事音乐的父亲对他们的“咸水歌”是很注意的。

    我们晚上在白鹅潭上泛舟,吃什么呢?疍家宵夜是以食粥著名的。除了咸鱼花生粥外,艇仔粥最出名。疍家以生鱼骨熬瘦猪肉为汤底,再配以新鲜鱼片、虾仁、叉烧、浮皮、海蜇、花生、田螺肉滚一滚,在上碗时加上鲜葱和香口的薄脆,烹制成美味的八宝艇仔粥。现在的人在大餐馆里吃艇仔粥,大概一多半不知道源自哪里了。我则可以自豪的说在艇仔上吃过最地道的艇仔粥的。

    疍家其实很小,姓氏也基本就七个姓之内。查《天下郡国利病书》和《古今图书集成》上都说,疍人有麦、濮、吴、苏四个姓,后来广东做文史的人再深入调查,发现还有何、顾、曾三姓,这说明他们始终是少数民族啊。后来也有扩大的情况,不过在广州来说,这七个姓还是核心的。

    疍家中也出了名人,比如香港的霍英东先生,他应该是早年香港的疍家,后来经营房地产做大了,这段历史他不太提了。

    解放后,政府安排疍家上岸,广州现在珠江对面,也就是广州人叫的“河南”的海珠区滨江路一带的那些四、五层楼的宿舍,就是1950、60年代政府建设来安顿上岸的疍家的。我估计现在住在那些宿舍里的人,应该都是第二、三代了,他们都没有在水上住过的历史和记忆了。在广东:陆丰甲子、惠州惠东、深圳西乡东莞香港离岛也都有比较大规模的疍家上岸的住宅工程,因此疍家民系基本是处于濒临消失的状态中了。

 

 

 

                                      2008年6月23日,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