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也疯狂
特立独行,就会扎眼。为了炒作,可以当众裸身,可以自曝隐私,也可以假拍虎照。但是事情都有两端。也有人无意于炫耀,却难掩锋芒。神童左宗棠,却是把两端都占了。他的特立独行是天性使然,但也不免年少轻狂。
十四岁,他就吸引来了许多眼球。那一年,他进了湘阴县城,参加童子试。
考场设在大成殿,搭了棚子,间隔起来,一名考童独坐一格。偷觑不可能,递条子也很难,短信发不出,当然也就无法收到。
童子试是应试教育的第一步成果验收。地方官府不可谓不重视教育,专门设了这种初级的考试,对辖区内念书的少年进行摸底,借以了解本地有哪些少年熟读经书,在应试一途前程远大,或者具备发展的潜力,甚至有什么特长,可以因材施教。
左神童当然不怵这种考试。他虽留心异学,正统也学得不比别人差,甚至常以八股文自夸。八股有什么了不起?本少爷虽不感冒,但一动笔,照样拔得头筹。后来回忆那段日子,他说自己喜欢逞能,出言不逊,每作一篇八股文,就向同学炫耀一番。
年轻人争强好胜,十分正常,关键还要有逞强的资本。不过,步入中年以后,左宗棠反思年轻时的骄态,颇为失悔,在给儿子的家书里,做了一番检讨,以告诫后辈。原文如下:
近时聪明子弟,文艺粗有可观,便自高位置,于人多所凌忽。不但同辈中无诚心推许之人,即名辈居先者亦貌敬而心薄之。举止轻脱,疏放自喜,更事日浅,偏好纵言旷论;德业不加进,偏好闻人过失。好以言语侮人,文字讥人,与轻薄之徒互相标榜,自命为名士,此近时所谓名士气。吾少时亦曾犯此,中年稍稍读书,又得师友箴规之益,乃少自损抑。每一念及从前倨傲之态、诞妄之谈,时觉惭赧。
这就是说,左宗棠的八股文,确实高人一筹。果然,这次童子试,他交出的考卷,令考官大为赞赏。展卷一看,不仅字写得好,文章也有新意,便褒奖有加。
左神童迈过了应试的第一道门槛,爽不可言,决定继续考下去。
第二年,左神童十五岁,从湘阴来到省城长沙府,参加府试。这是一种资格考试,通过了,就可以参加省一级的科举考试,也就是博取举人头衔的乡试。
主考官是长沙知府张锡谦。他是少年左宗棠遇见的第一位伯乐。左神童交卷后,张大人一看,就非常喜欢,清清嗓子,对诸位同考官说:“这个姓左的少年,他手中那枝笔,比我们大家都强,前途无可限量。”
张锡谦这句话出口,令同仁都不免汗颜。一不小心,这些饱读诗书的大人们,就被一位少年超越了。张大人倒不是存心寒碜同事,他确实对这姓左的少年心折。于是把左神童的考卷往前腾挪。眼看这份考卷超越了一份又一份卷子,就要名列第一了。忽然,张锡谦感到挪不动了。
为什么?他撞上了从古至今都起着决定作用的潜规则,所以前路不通。为了搞平衡,另外的考官们,想对名次的排列适用多重标准。他们说,有一名老童生,已经参加了许多届考试,精神可嘉,应该照顾照顾他,把他取作第一名。张锡谦说:“你们认为他的文章比起小左来,高下如何?”大家承认,论文章优劣,老童生无法和左神童相比。但他们自有一番说辞。少年人嘛,将来还有机会,那就还是照顾一下老童生吧。
发榜的时候,老童生的名字排在第一,小左的名字排在了第二。张锡谦良心有愧,对其他几位考官说:“天下的事情,总难做到真正的公平啊。”他歉意地召见了左少年,着实夸奖一番,以示勉励。
左神童对这件事情,倒没有十分放在心上。他经过县试和府试两次考试,知道自己成绩不俗,信心倍增,一心想参加省一级的乡试,也就是三年一度的所谓“大比”。
参加大比,仍然无非卖弄儒家经典和八股文。左宗棠信心百倍。可是,当他正在摩拳擦掌时,得到母亲病重的消息。他决定放弃这次进身之机,回到乡下照顾母亲。
他的母亲余氏,于1827年12月4日去世,终年五十三岁。
左宗棠在家丁忧。他无缘这次大比,还得等待三年。
就在这段时间里,经世致用的思潮,在全国逐步兴起。左宗棠以敏锐的嗅觉,备受新思潮的鼓舞。
但是,功名还得博取,考试不能荒废。1830年,左宗棠进入长沙城南书院读书。他学习刻苦,成绩优异。第二年,湖南巡抚吴荣光在长沙设立湘水校经堂,左宗棠七次参加校经堂的考试,七次名列第一。
1832年,左宗棠参加乡试。他写了一篇文章,题为《选士厉兵,简练桀俊,专任有功》。一看标题就知道,他议论的是如何选拔有用的官员,如何训练能打仗的军队,如何重用有功劳的将领。
这篇文章见地不凡,但是左宗棠只考取了第十八名。换一个说法,他是名列副榜第一名。正榜只有十七名,副榜第一名,就成了总名次排列的第十八名。
那么正榜第一名是谁呢?倒也不是别人,就是他的二哥左宗植。
有没有搞错啊?两兄弟的名次,怎么会拉开这么大的距离?左宗植的学业当然也很棒,可他也不可会高出弟弟一大截啊。
不用想也知道,又是考官大人在作怪。作文阅卷是软指标,鉴赏水平低的考官,就成了作文高手的克星。文章越好,得分越低。这个弊端,直到今天也在所难免。遇上了这样的阅卷官,左宗棠能摊上第十八名,还算是他的幸运。
左宗棠走出考场后,立即凭着记忆,抄写一份底稿送给贺熙龄,请恩师给他估分。贺熙龄一看底稿,立刻感到大事不妙。不是文章写得不好,而是写得好过了头。他的评价是:该文言之有物,文采飞扬。
坏就坏在这里。那些考官多半是死脑筋,专门扼杀佳作。
左 宗棠见老师直摇头,急忙请教错在哪里。贺熙龄说:“错不在你。若说有错,就是错在文章写得好。那些考官只看得上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东西,你破了他们的规矩,恐怕没有好果子吃。”
果然,阅卷的同考官在左宗棠的卷子上批了“欠通顺”三个字。按照这个死脑筋的意思,左宗棠成了连文章都写不通的弱智。同考官将此卷打入“遗卷”堆里。进了此堆,就等于按下删除键,进了回收站,主考官不会再去取阅。
左宗棠太背了,背得恩师也只能为他抱屈。他在乡试中的落选,已在意料之中。
错了,左宗棠还没有背到头。幸运之神给了他一个机会,也给他安排了一位贵人。
这一科考试提前了一年,是为道光皇帝五十大寿特别开设的“万寿恩科”。皇帝一高兴,来个特例特办,湖南录取的名额,奉了钦命,可以超过十七名。额外录取的六名考生,就从遗卷里面挑选。选中者,另列一张副榜,以示皇恩浩荡。此乃大学扩招,诸位考生又多了一线希望。
机会是来了,那么贵人是谁呢?
主考管徐法绩,由于副手胡鉴突然病逝了,只得一个人担负起增选举人的重任。好一份苦差啊,要从五千多份考卷中,遴选出六份最好的,只比大海捞针强一点。左宗棠时来运转,碰上了一位勤勉的官员。若是徐大人偷懒,随便看几份,或许就看不到他的考卷。可是徐大人不辞劳苦,硬是把几千份考卷都看了一遍。不然怎么说是贵人呢?
看到左宗棠的考卷时,徐法绩不由大吃一惊。这么优秀的考卷,怎么被批成了“欠通顺”呢?一路小跑,去找写批语的同考官,请他修改一下批语。那位老兄却很执著,偏着头说:“中不中由主考大人拿主意,推不推荐是下官的事。大人要让他中,悉听尊便,要下官改批语,恕难从命!”
徐法绩略一沉吟,面孔一板,压低声音说道:“你可知道,我增选考卷,是奉了皇上的谕旨?”这一招很灵,用圣意来拍砖,千钧之重,谁能不被压垮?徐法绩倒没有得理不饶人,拿出了雅量,索性走个民主程序,想让大家口服心服。他把左宗棠的试卷,发给其他同考官传阅。
大家犯嘀咕了:徐大人如此关照这位姓左的考生,莫非这是一份温卷?“温卷”,是清朝的说法,我们现在叫做“关系卷”。同考官们互相丢了个眼色:既然徐大人是想避嫌,让我们为他分担责任,咱们何不卖个好,集体通过了这份关系卷?
顺水人情,人人乐得去做。文章优劣不重要,给徐大人的人情却不能不卖。至于阅卷嘛,敷衍一下吧。可是一看考卷,同考官就懵了。文章且不说,只看那一笔翰墨,就叫人喜爱。这不奇怪,须知左宗棠的手迹,时隔一百多年,如今已成无价之宝。据业内人士透露,他的真迹,比曾国藩和彭玉麟遗墨的价值,都要高昂许多。
同考官们先把小左的书法夸了一番,讲的都是心里话。再读文章,哎呀,真是写得太好了!是谁批的“欠通顺”啊?若不是对这考生怀有深仇大恨,实在说不过去啊。这个批语必须改,不过,还是不要让阅卷官下不了台,那就一致通过决议:把批语改成“尚通顺”。
徐法绩甩出了圣旨,又尊重了民主,终于把左宗棠的卷子选拔出来,松了一口气。可他心里还是不爽。尚通顺?狗屁!对得起这么好的文章吗?对得起圣上的惜才之心吗?本官不管那些滑头怎么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这份考卷塞进正榜案卷吧。
卷子塞进去了,到了深夜,徐大人还是睡不着。他左思右想,最终决定,怎么也要把那姓左的才俊取在正榜的第二名或第三名。
清晨,他爬起床,一路小跑,来到公事房,去正榜案卷中寻找左宗棠的那一份,打算把批语再改一个字,成为“极通顺”,却发现那份考卷不翼而飞了!一问诸位同考官,才知道他们又在搞平衡。徐大人,你也知道,惟楚有才,咱们湖南人才太多啊。左家两兄弟,哥哥取在正榜第一名,中了解元,弟弟就给别人让让路嘛。正榜只有十七个名额,都有人占着,那就让左宗棠屈居副榜第一名吧。
人才多好不好?当然好。但是也有副作用。湖南人才太多,从古至今,始终是湖南人难以出人头地的一个原因。为此,我在《我是湖南人》一书中发过一番感叹。湖南人谁不知道,同一所大学在湖南录取考生,分数线比其他若干省份高出了许多?这就是人才太多的副作用。既然那么多湖南考生能考出高分,那就对你们适用高一些的标准。当然,这是为大局着眼,搞一点平衡。理由一大堆,多重标准的政策于是就制订出来了。对于湖湘学子来说,这是一个莫大的遗憾。
左宗棠的情况,属于同一家人出了两个人才,挤占了别人的名额,所以要拿不同的尺度去衡量,调下来一个。左宗棠怎么想?吃亏就吃亏,认了。左宗棠都认了,当代的湖南学子为什么不能认?人家是个大才子啊,还不是说调就调?跟他比一比,心理上就会平衡一些。只要有百折不挠的自信,那就认命,去接受高标准的挑战吧。
左宗棠好歹中了举,获得了参加京城会试的资格,勉强算得上一个喜事。伯乐徐发绩也想通了,成了皆大欢喜的局面。徐法绩无端背上了推荐关系卷搞不正之风的嫌疑,很快也被洗清了。揭晓中举名单时,湖南巡抚吴荣光起身打一拱手,恭贺徐大人为国家选得良才。连巡抚大人都说此事办得公允,别人还有什么可嚼舌头的呢?
左宗棠虽然屈居第十八名,却也不用别人打气,仍然充满自信。他的学问根底是扎实的,按照常识来想,他是一个准备好了的人才,心理素质也很过硬。只要机会到来,他就可以在求取功名的路上一帆风顺了。
但是,这个机会,却来得太迟太迟。在此后的六年中,他三次到北京参加国家一级的科举考试,三次落第,名落孙山。
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命运的不公,是不是太离谱了?
不错,对于左宗棠,命运就如此离谱。
不但功名之路错得离谱,连婚恋之路也不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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