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疑惑——答林永青先生


  “5.4”90周年之际,朝野纪念文章可谓多声道,本博客也转载若干,今读到中国价值网创办人林永青先生大作:“怀念“五四”:金钱年代,中国还需要思想启蒙吗?”不免想唠叨几句。为避免铺张,这里只针对林先生的疑惑展开。

  (1)“文化大革命”是否已经将传统摧毁殆尽了?

  中国之传统,广义说具有“东南亚区域文化”的枢轴地位,在应对18世纪以降的西方冲击而言,无疑显得全方位的滞钝。于是先有日本的“脱亚入欧”(二战后又“脱欧入美”),中国的洋务运动继之------,蒋廷黻所著《中国近代史》,对此归纳的相当简厄。在此变局中,社会的上层与底层、传统的诸方面,变化并不一致。概言之,上层变动大、变换急;底层变动小,变动迟缓。仅就“文革”提出的若干主张论,是想告别传统,但就实效论,很难说它把传统摧毁殆尽。我们甚至可以说,文革如此动乱,社会生活仍然得以延续,甚至没有像“三年自然灾害”那样发生大面积饥饿,乃因传统的顽固性。如家庭、互助、关系,甚至那“万岁、打倒之类的标语口号”,也一样体现固有的传统迷信。反过来说,而今重视传统竟然一呼百应,也表明传统相当顽固。传统、文化之类,只是一个区域、民族的固有特点,不宜简单归结为优劣高下;但文明却表示着人类进步阶梯,有强弱高下之别。

  2、儒家思想是可以持续进化的文明吗?还是要放弃的?所有的问题,归根结底是文化问题。中国两千多年的专制制度难道不是儒家文化“造就”的吗?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经改造长期处于“官方意识形态”地位;但从社会层面看,特别是从底层社会看,支配民众行为的意识形态相当复杂,并非儒家一统天下;另一方面,儒家进入官方意识形态,既对专制提供的思想根据,也造就了“文官系统”这样的工具性机制。在变化缓慢的农业社会,它的有效性无可置疑。只是到了工业社会、后工业社会,它才显得滞钝而低效。至于说儒家文化跟专制制度的关系是否就可归结为因果关系,也大有疑问:秦始皇靠的是法家不是儒家,西方历史上的专制、希特勒也不是。反过来说,一定说儒家思想造就了专制,恐怕也高估了它作用。

  3. 至于“5.4”怎么看,恐怕要区分新文化运动、五四事件和五四运动。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袁世凯称帝这些近代史上的大事件,造就了新文化运动的底火;五四事件是指向政治、政府的直接行动;五四运动则是更为广泛的社会行动,组党、建军、北伐、国共两党争斗,都是它的直接或间接的后果。

  至于民族精神跟民族主义之关系,普世文明还是普世价值?当今的讨论背景跟五四时期已经大为不同,这里就不多说了。我个人比较欣赏许倬云的见解。

  

  附:林永青先生的疑惑

  怀念“五四”:金钱年代,中国还需要思想启蒙吗?

  与五四运动及启蒙思想相关的、几个困惑已久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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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文化大革命”是否已经将传统摧毁殆尽了?另一方面,中国的知识传统的真正价值在哪里?

  2、儒家思想是可以持续进化的文明吗?还是要放弃的?所有的问题,归根结底是文化问题。中国两千多年的专制制度难道不是儒家文化“造就”的吗?中国国民“重玄学、轻科学”、“重空谈、轻实践”的劣根性难道不是儒家文化“造就”的吗?还轻常从仍旧愚昧的媒体上听到这样的话,“中国作为文明古国如何如何...”真不知道这“文明”是指有知识呢?还是指有社会伦理?当然,我们“祖上”的确是有文明的,但我们今天还要和“东夷、西狄、南蛮、北戎”相比吗?

  3、民族精神和民族主义的界限在哪里?是要“凌志车”(将世界“变平”的科技),还是要“橄榄树”(民族的精神家园)?或是两者可以兼得?——千万别再闭着眼睛说什么“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或者“可以在享受西方高科技的同时,保留中国的民族传统”。看看中国当前流行的文化吧(创造还不够,中国过早进入了“消费社会”)——“超女”是民族的吗?街舞是民族的吗?舶来的中国电影的历史也只有101年吧?为什么中国最优秀的导演们目标只是“奥斯卡”?

  4、有普世的文明吗?全球化、现代化的目标在哪里?为普世文明正在出现所作辨护的一个最常用的论据,就是把普世文明看作是自18世纪以来,持续进行的广泛的现代化进程的结果。现化化包括工业化、城市化、以及识字率、教育水平、富裕程度、社会动员程度的提高和更复杂的、更多样化的职业结构。“现代化是一个革命的进程,唯一能与之相比的就是从原始社会向文明社会的转变,即文明本身的出现。”(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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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与文化不同,科技是在继承中进步的。很少有人想过,科技是否是加速度地发展的?欧美的技术优势将越来越大吗?中国只能以市场换技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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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简单地以“全盘西化是错误的”、或者“反对历史虚无主义”之类弱智的话来回答,那等于什么也没说!事实上,不同程度地,从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到邓小平的“改革开放”,中国已经“西方化”一百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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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须讳言,中国的近代史,就是向西方学习的历史。无论是思想,也无论是科技,包括制度——广义上说,都是思想。思想是科技和制度最后的发动机——从洋务运动、从百日维新、从耶鲁大学的第一个中国留学生、从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的创建、甚至包括马克思主义、甚至包括市场经济,中国都在向西方学习。这其中,有苦难、有酸楚、也有奋发图强、也有扬眉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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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中国的忙乱于拼命赚钱的商人们,只知道将产品压价出售、恶性竞争,不知道如何进行产品创新;只知道往牛奶里兑水、往火腿里兑淀粉,不知道如何将产品升级;只知道到欧美各地旅游(因为现在口袋里有钱了),不知道如何学习别人先进的管理和职业经验;只知道给官员们行贿送礼、获得行业垄断,不知道如何为当地产业升级做贡献。——这个“新赚钱年代”,我想,人们已不再需要启蒙什么是民主、什么是科学了,而是需要更为切入实际的、“与时俱进”的思想启蒙,以及更重要地,需要价值观的重建。——比如:为公众社会多做贡献,而非自私自利的精神;刻苦敬业,而非投机取巧的精神;开放诚信,而非互相猜疑的精神;强调企业伦理和社会责任,而非“祸害”消费者的精神;崇尚知识、崇尚科学的长远发展心态,而非“火车站餐厅式的”、骗一次就行的商业精神……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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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想说,今天人们的思想、或者说对思想的关注,远不如70年代末、80年代初,刚刚开始反省、刚刚开始从动乱的“伤痕”中慢慢复原时,那么深刻、那么有切肤之痛,这是好事(又说了一遍),说明国人的生活状况更好了。但是,也别忘记了:既然了解了什么是科学,就要切实地去实践科学;既然了解了什么是创新,就要切实地去实践创新。“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古人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非常正确。否则,在21世纪结束后,中国的经济崛起将继续“荣幸”地成为22世纪的奋斗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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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录:一些著名的纪念五四的文章。观点摘要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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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方正,《五四是独特的吗?》,1999]——中国的五四运动与欧洲的文艺复兴或启蒙运动,不具有可比性。西欧在近代所经历的文化蜕变,是自发性而且相当平缓的,历时达数百年之久;中国所经历的,则是在强大外来势力冲击之下,由于强烈危机感而产生的文化重新取向。这是两个性质迥然不同的转变:前者需要创新;后者所需,则是观念与价值的重新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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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军喜,《五四新文化运动与儒学:误解及其它》,1999]——把五四新文化运动当做一次反儒学运动是对历史的误解。五四新文化派所反对的不是儒学,而是礼教;他们所要打倒的也不是儒学,而是对儒学的教条主义和狂热迷信。五四新文化运动对待儒学的态度是“评判的态度”,也即是一种历史的态度。五四新文化派并没有把儒学当做一种死去的东西而抛弃,而是力求用新方法来阐释儒学的现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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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慎之,《重新点燃启蒙的火炬》,1999]——“五四”是中国近代史上最大、最重要的一次启蒙运动,一次思想解放运动。“五四”的精神虽然长期湮没不彰,但是随着新世纪的来临,“五四”的精神力量越来越显得重要,它是全人类的需要,更是中国人民的需要。“五四”的精神是什么?是启蒙。何谓启蒙?启蒙就是以理性的精神来打破几千年来禁锢着中国人思想的专制主义与蒙昧主义。用当时人的话来说,就是要“以现代知识”来“重新估定一切传统价值”的“一种新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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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伟时,《告别中世纪的思想革命》,1999]——不要小看思想观点和思维方式变革的意义。“人是观念的囚徒……真正的革命发生在人们的头脑中,这就是观念的革命。观念革命是对既定价值的一次全面再评判,它把人的精神从旧思想的樊篱中解放出来,引入一个崭新的世界。可以说,是观念革命造就了人的更新。”16任何国家要走出中世纪,实现现代化,关键在于观念变革,造就一代新人。新文化运动提倡的人权、民主、科学其实是人类文明的共同成果,具有普世价值。不能把它们看作现代西方特有的价值观,任何国家要实现现代化,都不能不接受人类文明的这些共同成果。中国人要分享这些成果,当然要致力于制度的革新和建设,但其前提则是切实推进观念变革,新文化运动承担的就是这个历史任务。控诉和发泄对外来侵略者的怨恨是容易的。困难的倒是中国人能不能冷静地扪心自问:为什么观念变革的历程如此艰辛,一再延误现代化的进程?

  [刘晓波,《悲剧的启蒙》,1988]——尽管到“五·四”时期,个性主义思潮盛行一时,但是在没有明确私有财产对个性解放的重要意义的情况下,任何个性主义、民主、自由的口号都无法确保个人权利的实现。也就是说,西方启蒙以个性主义为目的,其具体措施首先是确立私有财产的神圣不可侵犯,无论在英国,还是在法国,商品经济都是从皇家公有财产的私有化开始的。而中国的启蒙以民族主义为目的,其具体措施先是坚甲利兵,继而是君主立宪和共和,就是不强调私有财产。因而,中国启蒙运动中的个性主义,一方面因失去了经济基础而变成虚幻的装饰,另一方面成为民族振兴的一个工具或手段,而不是目的。与此相关的就是对“公有观念”的维护和对“私有观念”的仇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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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