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从《孔子研究》读到一篇文章,题目是《孔子的经济伦理思想的生存论诠释》。作者谈到孔子的职业价值观时说:“孔子认为,‘道’是士的职业所在,拥有对‘道’的知识产权是士人获得独立社会地位的重要资源。士之利存在于学之中,而士之所学乃儒家之道,故‘君子谋道不谋食’。质言之,君子之食存在于君子之道中”。文章认为,农、工、商各业在孔子看来皆为“小道”,而君子(士)的社会责任是追求“大道”——治国平天下,则“治国平天下”——道——则是士人的职业所在。
以愚见,文章的作者混淆了职业和事业之分。《荀子·富国》云:“事业所恶也,功利所好也,职业无分,如是则人有树事之患,而有争功之祸矣。”王先谦《荀子集解》注云:“事业,谓劳役之事,人之所恶。职业,为官职及四人之业也。”此处的“职”指官事,“业”指士、农、工、商所从事的工作。荀子的意思是说,饮食男女,莫不好功利而恶劳役之事,如果职业无分别,则人人患于树立己事而争人之功,这就是祸患产生的根源。孔子讲“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是从职业的角度言说的。作为职业人就要“在其位,谋其政”。孔子的学生中,颜回是种田人,子贡是商人,种田或经商皆是他们平日所从事的职业,至于他们终身从孔子学道,以天下为己任,则是他们终生的事业。
我们现在把孔子推崇为万代师表,但在孔子的有生之年,他做过“委吏”、“田乘”、甚至做过鲁国的的大司寇。但他一生最钟爱的职业是教师,起初做教师并非处于什么高尚的目的,完全是为了养家糊口。他说:“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论语·述而》)他以低廉的学费、“有教无类”的策略不断扩大招生规模,以广种薄收的方式获得生存及办学的经费。以孔子当时所处环境,参与贵族政治、摆脱贫民困境是其首要目标。此后不管是从政拿薪水或周游列国,继续招收学生以获得经费的行为从未间断过,这说明孔子首先是把教师作为职业看待的。
但孔子的伟大就在于认识到了教育之于治国平天下的重要意义,当有人问及他为什么不从政时,他说:“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论语·为政》)即教育是为国之本。《论语·子路》中还有一段更为有影响力的话: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作为统治者,首先要使民富起来,继之以礼乐教化,这是社会稳定、和谐发展必要因素。因此教师作为一种职业暗合了孔子治理国家天下精神诉求,使职业的教师渗透着人类追求精神家园的终极关怀,而成为了孔子终生而求的事业。孔子的一生,即是一个学而不厌的学生,又是一个诲人不倦的老师,终生以求道为上,不以生活清贫为困苦。他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论语》里还有这样一段记载: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
好学求道完全成了他乐此不疲的事。
因此,孔子并非一开始就将自己的职业与事业融合为一,而是在从事教师职业的过程中逐渐确立教育是为国之本的理想,并终生力耕不辍。从为了养家糊口到喜爱到终生为之而“不知老之将至”,这是一个动态的认知过程,并非生而知之,“好学,民而求之者”也。孔子的心路历程告诉我们,学道、求道是一项艰巨而漫长的历程,是千秋事业,同时也绝非以一己之力一蹴而就的,需要同道之人同心共创,则教育而培养同道之人就成了培养同道之人最好的选择。
孔子使后人艳羡的境界是将职业与事业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以至人们忘了其从教还有养家糊口的职业特点。人活着就要工作,工作而能兴味盎然、乐此不疲,并能终生为之而不悔不已,则必须使其职业与精神的归宿有某种契合,否则很难有孔子式的境界。常人只能从事某种职业以求生存,在业余时间才追求自己喜欢的事业。当然,一个人若果没有事业心,就会常常为生活中的琐碎烦恼,因此快乐的根源就在于:我们既有养家糊口的职业,还有着追求精神满足的终生为之的事业,所谓快乐,也就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