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头生白发,放眼望青山——当代琴家王鹏先生印象


  任头生白发,放眼望青山

  ——当代琴家王鹏先生印象

  

  ○许石林

  

  世人皆知意大利歌唱,而不知意大利歌唱之发声法在中国——意大利文化孕育了世界上伟大的歌剧演唱,代代相传,而意大利人的歌唱技艺之传承,却一直停留在口口相传和意会模拟阶段,即科学地教人如何练习发声法、如何有针对性、有目的、有步骤、有物理性可寻地练习,却是一位中国口腔学医生——林俊卿先生发现的。

  林大夫曾留学欧洲,学习医学之解剖学,同时学习意大利歌唱。东方人的细腻和聪慧,加上个人的艺术觉悟,使他从口腔解剖学的角度,解开了意大利歌唱发声方法的千古之谜,创立了世界上一大发声学派——咽音学派。在周恩来的鼓励和支持下,解放后成立了上海咽音研究所,林大夫任所长。然而咽音一派在数十年的历程中,并没有造福更多的人,盖因中国与前苏联热乎的年代,崇尚的是莫斯科学派,打压的是资本主义的意大利学派,成为至今中国声乐教育的主流,以至使咽音学派行而不远,在声乐界类似江湖派系的强劲传承中,即便是曾经一度获得过咽音发声法教育并有所获益的著名声乐人士,也出于江湖顾虑,不愿多谈咽音发声法。业师罗荣钜先生是林大夫的得意门生,我有幸在罗先生晚年跟随他学习咽音,对咽音技法有些许掌握。简单说,咽音发声法,将意大利人懵懵懂懂承传歌唱的发声传统,分解为一个个有针对性练习的具体步骤,即知道如何对口、鼻、咽三腔哪一器官的有声无声训练,能解决发声的哪个问题,这个练习和发声的物理原理是什么。如今已经有人开始慢慢接受咽音练习,但在中国的音乐教育现状面前,还不敢大肆承认,因为他要面对一个现实的音乐江湖的无形压力。

  然而在我心中,林俊卿大夫用解剖学和艺术学共同发现的咽音学派,已经远远超出了声乐发声学的意义,至今仍在坚持咽音教学的同道,必将延续这一科学的文脉,造福未来的社会。

  当我走进钧天坊、走近当代杰出琴家王鹏先生,常常会自然而然由他联想到林俊卿先生和咽音学派。听过王鹏先生抚琴、听他讲解古琴的制作原理、文化源流、鉴赏收藏、琴曲探微的人,普遍有感:王鹏将古琴搞透了。而“透了”的意思,我的理解,犹如上面所说的林俊卿先生将意大利发声法研究透了一样,不仅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知前人所未发现之然。所以他才能斫琴不惟古材至上,他会根据琴材本身的材质与性能,使其发挥出应有的妙音,即用新材使其达到良琴所具备的种种效果。越来越多的琴人感受到了钧天坊琴的特性,即以琴音辨琴,而不单单停留在以古材辨琴的皮相上。关于此,倘若有机会听王鹏讲解斫琴之理,则会恍然大悟之余,获得的已不仅仅是琴的思想,仿佛同时帮人打通文化的任督二脉。如明代人论琴之九德,后人多人云亦云,简单承袭,无力深究体味,王先生有一回对我说:其实往往在同一张琴上,九德的某些指标是相互矛盾的,即有此就不见得就同时有彼。真是一语道破微旨,发人神畅。

  依我粗浅的古琴知识和唐突的认知,我认为即便是比之唐人雷威,王鹏也有发现其未发现之功——关于此,另有专家高文论述,此处不赘。但这句话似乎会冒犯一般人对古人的神圣崇仰之心,其实想想可以理解:王鹏所处的时代,文化、科技、信息等等的认知条件和手段发生了变化,使他可以运用比古人更为多面而先进的思考与认识方法,来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所以,超迈古人,惟条件具备,成果在焉,也是当仁不让的。

  只有深谙琴材、琴理、琴道、琴性者,才能说具备了完整的对琴的掌握,这就是海内外每与王鹏接触者,多为其折服的原因所在。

  我敬佩王鹏先生的是,他对古琴文化的正统追求,想方设法复兴古琴作为中华正音雅乐的宏大心愿,以及为实现这种宏愿而做的实在努力。

  古琴自古以来,其作为乐器的功能被有意弱化,而作为道器、礼器的功能被强化放大,近百年以来,情况突变,古琴逐渐分化为音乐琴与文化琴两派,也即表演派与传统派。由于文化断裂和历史、体制以及江湖的原因,文化派虽为正统,但却气脉微薄,实际上,音乐派或者说演奏派是完全可以兼容在文化派当中的,有意区分或择开,是历史无奈的结果。王鹏相信,随着中华文化的复兴,二者的分别会在共同的升级中,重新合二为一。

  由于这样的眼界和胸襟,使他自然而然成为琴数千年流传至今的文化托命之人。细数其爱琴、斫琴、抚琴、修琴、拯救琴、保护琴、传播琴等等知与行的艰苦历程,无不体现出“天下为公”的高亮节风,琴是王鹏保养其贤士大夫情怀的道器,他以琴实现古人的人格设置:立德、立功、立言。尽管这种节风,也许在当今这个将一切义非要换算成利才能被人理解的时代,可能缺少知音,这也正是琴这种古音独弹的文化载体生存的宿命。

  王鹏为琴,担负使命,未及不惑,即生白发。那天在钧天坊,听他抚琴,背后是隔着宽大落地玻璃的假山,山上草木青葱,映照王鹏蓬松曲卷的头发,银星闪烁,让我想起近人书写的一幅对联:任头生白发,放眼望青山。

  

  

  2009年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