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家有句成语,说作画要“意在笔先”。画马便需要“全马在胸”,画竹便需要“胸有成竹”,画山水便需要“胸有丘壑”。中国山水画家在作画以前,必须想到画纸上何处是山、何处是水、何处是楼阁寺观、何处是村庄篱落、何处是桥梁人物车舟,并且要研究整个画稿的高下左右、幅内幅外,把自己构思的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才开始作画。画竹也是这样,画家们反对“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的画法,因为这样想一笔画一笔是绝不能表达竹子的精神的。宋代文湖州说自己画竹之前已成竹于胸,如同亲眼看到一样,因为他能根据胸中的竹子,一气呵成。画家们称这是“追出胸中之画”。也许有人会感到这种创作方法太神秘了:人的心胸里怎么会有全马、全竹和丘壑呢?中国画家是如何理解生活的呢?
其实,中国画家的创作过程,决不仅仅是作画的那一瞬间。对客观事物深入观察和研究,在中国画家的创作中,有着决定性的意义,而这种观察和研究的过程是长期也是艰苦的,杜甫称这样的劳动是“惨淡经营”。只要打开画史,我们便会看到很多生动的记载。
南宋草虫画家曾无疑,从少时起,便把草虫捉在竹笼里,日日夜夜地观察他们。但他感到这样还不够,便又伏在草地上研究,最后终于抓住了它们的神态,以致他说自己下笔时:“不知我为草虫耶,草虫之为我也。”又如北宋花鸟画家易元吉曾经在自己的屋子后面凿了一个水池,蓄养各种水禽,并且穴窗揣摩它们动静游息的状态;他还曾进入万守山百余里,研究猿獐等动物,从而,他才发现了这些动物的真正特征。北宋最擅长画马的李公麟,据说每天从早到晚在马院里纵观各色名马,专心致志,甚至没有时间和别人说话。别人称赞他说:“李侯(李公麟)画骨亦画肉,下笔生马如破竹”,试问,如果他不“全马在胸”笔下如何“生”得出势如破竹之马呢?山水画家也是如此,所谓“不行万里,无以作画”便是说画家如果要画好山水,便必须饱览名山大川。明代画家石涛曾说,他要“搜尽奇峰”之后才“打草稿”。五代荆浩为了画松树,曾深入太行山,画了一万本,才得到松树的精神。齐白石老人画的虫草翎毛所以那样栩栩如生,是和他的苦心研究分不开的;从他的不少画稿上,我们可以看到画家对待生活是如何的严肃,他甚至连鸟尾有几根羽毛,哪根长,哪根短都作了详尽而科学的分析。徐悲鸿有一次为了画雄狮提起的后腿,曾花了三个多月时间到动物园进行速写。他为了画马,认真研究过马的解剖,为了掌握马的动态,还曾画了不下千幅的速写稿。中国画家作画时很少修改,似乎是一挥而就,但是这里面包含着画家多少劳动啊!
中国画家对那种不忠实于客观对象的作风,常提出批评。宋代苏轼曾记载了两个有趣的故事:有一个收藏家杜某,保存了数以百计的名画,就中有一幅戴嵩画的牛,更是他所珍爱的。一天,他正在晒书画,有一个牧童看到了这幅画,拍手大笑说:“牛仔角斗时,尾巴都搐入屁股里,而今天抬着尾巴打架,真是荒谬啊!”杜某听了才恍然大悟。(按:《图画见闻志》所载系马正惠得厉归真画的斗水牛,故事完全相同。)又说五代黄荃画飞鸟,脖子和腿都伸展开了,有的画家对他说:“飞着的鸟,缩着脖子,便一定是伸着腿;缩着腿,便一定是伸着脖子,没有两者都伸展着的。”黄荃再细致观察,果然发现了这是他画飞鸟的一个最大毛病。据说宋徽宗赵佶有一次召集画院的画家写生孔雀,但是不少人画孔雀升上土墩,都提起了右脚,宋徽宗说画错了,大家感到莫名其妙,过了几天他才告诉大家:“孔雀升高,必先举左”,大家才信服了。这都说明,画家如果不了解对象,画出来必然是会失败的。
由此可见,中国画家一向所遵循的是现实主义的道路,他们在不断的实践过程中,反复地研究生活,一直到对所描写的事物的基本特征,非常熟悉之后,才开始创作。画家们把这些事物融化于自己胸中,经过大胆的意匠加工,去粗存精,更鲜明地表达出对象的特征,这样画面的形象显然比生活里存在的更典型、更集中、更加具有感人的魅力。所谓“意在笔先”,只能作如此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