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去逝时,还不到五十岁,那是1990年,我正在读高二。就如中国众多的贫苦百姓一样,她老人家日未出而作、日已落未息地辛苦了一辈子,但家里却依然贫穷。为了供几个子女上学,她节衣缩食、省吃俭用地整天忙碌着。离我家五公里左右远的地方,有一座山,叫“望云山”(由“望云”二字,可以想象得出山之高)。由于附近的山都是“国家和集体的”因而被禁止砍伐了,母亲只好远去望云山上砍柴。那时母亲经常带着姐姐,深夜的时候从家出发,走到望云山时正好赶上天蒙蒙亮,有时甚至天还没亮,就乘着月光砍柴,然后再挑回家吃早饭。那时的饭,是一小碗白米,伴着一大锅红薯或者干红薯丁煮成的。今天我跟人说起以前这样的日子时,有人说:红薯好吃呢,很甜的。但你天天吃吃看,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特别是伴着干红薯丁的饭(米饭与干红薯丁的比例大约是2:8),很难下咽。倘若你吃到一粒坏了的干红薯丁,就犹如磕瓜子时,吃到了一粒发霉变臭了的瓜子仁,难受死了。
但就是这样的生活,母亲吃完早饭后(这时太阳刚刚升起不久,大约早上九、十点的样子),又拿起扁担,重上望云山,砍第二担柴去了。因了母亲的勤劳,那时家里经常三年前的陈柴都有。邻居们经常和母亲说:“家有陈柴,必有余粮”。但实际上我家的粮食是经常不够吃的:一家六口人,父亲母亲一年忙到头,每年生产大队(那时还搞集体)分给我家的稻谷就一千斤多一点,还要向国家交三百多斤“国家粮”,所以根本就不够吃,只能伴着红薯等杂粮一起,想方设法填填肚子——倘若能填饱,就算很好了。印象深刻地是每当我们姐弟几个过生日那天,母亲总要给我们准备好两个鸡蛋、一小碗没有伴其他杂粮的白米饭。尽管现在的我是要看菜吃饭的,菜不好宁愿饿肚子,但那时,有了白米饭,根本就不用菜,饭到嘴里,就滑溜溜地下去了。
尽管生活相当艰苦,但要强的母亲,除了最大的姐姐外,很少让我们兄弟三个帮手干活,她最大的愿望是希望我们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想方设法去吃“国家粮”,也为家里争光。兄弟几个当中,由于我的成绩最好,母亲对我更是寄予了无限希望。每当她在外面辛勤劳作回来,看到我在家里看书时,就无限欣慰;而倘若看到我跟邻里的同龄人在打牌、玩耍,则会火冒三丈,十有八九会痛打我一顿,边打边骂,边骂边哭。不懂事的我,根本体会不到母亲的良苦用心,还很羡慕邻居家的小孩,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父母很少管束。母亲打我时,下手是很重的。记得有一次,我跟邻居家的小孩打架了,他妈妈向母亲告状——照惯例,我又要饱受一顿皮肉之苦了。于是躲在附近的草丛中,一直不敢回家。天黑后,母亲呼唤着我的名字,四处找我,我根本就不敢应声。时间过去了好久,或许是因为担心,喊着喊着母亲就哭起来了。听着母亲边哭边喊我的名字,要我回家。想着母亲平日的辛苦和对自己的好,我壮起胆子应了声:回家你要打我的。她说:我不打你就是了。这样过了好一阵子后,我战战兢兢地从草丛里爬了出来,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了家。没想到母亲还真说话算数,破天荒地没打我。自此以后,我总算更多地体会到了母亲的良苦用心。
长期的艰辛劳作,又营养不良,母亲不时患病。但为了省下那看病的钱,母亲一直强忍着。日子一久,母亲终于一病不起。送去县医院时,已经回天乏术了。为了不多花钱,母亲吵着要回家。父亲无奈——更多的不是因为母亲坚持要回家无奈,而是因为没钱治疗而无奈,便把母亲带回了家。这意味着摆在我母亲面前的,就是两个字——等死。由于长期患病、过度透支体力、营养不良等诸多因素,此时的母亲已是骨瘦如柴了,但头脑却还依然清醒。她一再嘱咐我姐等人:讨米也要送建仁上大学!当我叔叔征求母亲的意见,是否要我回家跟她说几句话时,母亲说:反正我已经是这样了,回来也没有用,不要耽误他的学习吧。实际上那时候的我,或许是心灵感应吧,在学校只觉心神不灵,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去读书。这样等我赶回家时,已经未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了。
奇怪的是,我当时竟然没哭。直到我姑妈提醒我,你怎么不哭?眼泪才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啦地流过不停。这样匆匆草草送别母亲赶回学校后,我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拼命读书,只要头脑清醒,就在想着书本上的知识,一天二十四小时,估计至少有十四小时是在看课本。或许是因了高中最后一年的努力,或许是因了母亲的庇佑,平时成绩在班上十几名的我,高考时居然以全班第一的成绩上了重点线(九一年时,竞争还相当激烈,所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就是最好的写照,我们班上七十多位同学,包括大专在类,上线人数也才十人左右)。
那时读大学,一年的学费才二百多块钱,而且国家每个月有30斤米、17块钱的补贴(还真是吃“国家粮”了),加上吃菜的钱以及其他日常开支,一学年下来,不会超过两千块。但即使如此,由于家庭实在贫困,我仍然感到十分困难。直到1992年我姐姐南下广东打工后,因了姐姐的资助,我才得以顺利读完大学。这里,也要对我的母校——湘潭大学表示感激之情。那时学校将我列为贫困生来资助,并在学校图书馆申请到了一个勤工俭学的岗位,使得我有机会“博览群书”——对比起来,现在的大学生不光学费贵得多,毕业后找工作也困难得多,找到工作后的待遇恐怕普遍也要低得多——却不知道这种背景下的大学毕业生,会否还会像我一样对母校充满感激?
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直到现在,可能是我泪腺实在不发达吧,我几乎没有流过泪。但每当想起劳作了一生,没过上一天轻松的日子,甚至没吃过一顿饱的白米饭的母亲,想起“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在”的古语,胸口就隐隐作痛,欲哭无泪。年小不懂事的时候,弄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母亲这么辛苦,却仍然吃不饱饭;为什么我考上大学后变成城里人,就有“国家粮”吃。时至今日,因了所学的知识,我才懂得,原来“穷人不是命里穷”。
张五常先生曾说:“多年以来,我就有这样一个信念:中国人的竞争力非同小可,只要给他们一个自由竞争的机会,大杀三方应该没有问题。”我是相信这一点的:
中国人不笨甚至还很聪明——在美国,似乎流行这么一个说法,“金钱在犹太人的口袋里,智慧在华人的脑袋里”,在硅谷的科学家中,华人所占的比例相当高;
中国人节俭——典型的例证是,西方一些发达国家的人,经常是赚1000要花2000(哪怕贷款也要消费),而中国人呢,更多的是赚1000只花500的,要把剩下的500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中国人高度重视子女的教育——这一点不用多说,虽然方法上大有问题,但所谓“父愿子成龙”,中国人在这一方面是出了名的。
所以中国人一出国,发财致富如李嘉诚霍英东、成名成家如获诺贝尔奖的人相当多。唯独在大陆,由于“气候土壤”的原因,建国三十年后,却仍要饿肚子。改革开放以来,捆在老百姓身上的道道绳索逐渐松绑了,发财致富的人也多起来了,尽管这一部分“先富裕起来的人”中,在我看来,有相当大一部分的人,是通过挖“社会主义的墙脚”和吸“民旨民膏而富起来的,但仍有不少人,是通过“做大蛋糕”、创造更多的财富富起来的,如四川希望集团的刘氏兄弟、新时代的网络英雄等,在短短的几年或十几年里,就创造和积累下了几亿、几十亿的财富。我们的电视机、纺织品、鞋类等,打遍天下无敌手,杀到哪里,哪里的类似产业就要抗议,寻求保护,都很好地验证了张五常先生所说的话(大陆在国际上成名成家的大师级专家学者甚少,获诺贝尔奖的至今无一人,这是中国百病缠身、走火入魔、以“听话服从”为“标准”的奴隶式教育所必然导致的恶果,这里不多说)。
那么,究竟是谁,妨碍了我们致富?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我们的贫穷?痛定思痛,我们有必要去反思、检讨,一以纪念先人,二以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