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乡土


像我这么大的人,乡土其实早已不可寻,唯一的踪迹也只有在梦里重现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乡土,但每个人的乡土又是各不相同的。乡土之不可寻,并非生于彼长于彼的那方水土那方乡亲不再存在。这里所说的乡土之不可寻,指的不是可见的物质,而是可见可不见的精神。

精神的乡土,有时是可见的,有时又是不可见的,比如,你出生的老屋,就是那种维系着你精神的物质场所,有如家谱,更是你精神谱系的载体,还有祠堂,那是你根之所在,魂之所系。但这一切,在我刚开始懂事时,就被一阵风吹走了。不仅从我出生的乡土上吹走了,而且也从我的头脑中被连根拔去。

我家的大屋

我不止一次问过我的父亲,问过我的族人,我家的大屋来自哪里?但直到我父阖然长逝,他也没有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其实,他自己就没有答案。

我家的大屋可以称得上豪宅,一所真正意义上的豪宅,而非如今蜷缩在城市陋巷中,类似大号鸟笼子的所谓豪宅。豪宅的细节不必赘述,仅从功能上数,就包括卧房,厅堂,书房,厨房,柴房,磨坊,马棚,花园,雨廊,家庙,还有供船只停靠的船舫。文革后期,正屋西南墙上还曾刷写过: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这样的大标语,每个字都有一米见方,再加一幅刘的漫画还有余地,而那还只是整个南墙的一半。

豪宅之来历连带家族的秘密已不可考,唯一留下来的是一段口耳相传的传奇。据说,祖上造房时,为了省钱,曾摇着船到处去拣砖头,结果被人当小偷,打了一顿,还给人家赔了钱。“陈百万造房不省反费(钱)”成了当地一句口头禅。

在这所豪宅的书房里,我呱呱坠地。从此开始生命的苦旅。终于有一天,我要离开我的乡土了,就在我从老屋转身之际,曾经荫庇我成长的老屋在我后面轰然瓦解。此后,老家的房子盖了三次,虽一次比一次好,但用料做工之考究已无出其右者。

老屋,虽不可考,那是我生命之地。不仅如此,她还是我们家族的栖息地,是我们代代相传的媒介,通过她,晚辈得以同祖辈们心灵沟通,所谓家族的荣耀和家族的责任也从此油然而生,如今,一切都已不复存在,而促成这一变化的仅仅就是人类自身的繁衍。

正是人类自身的繁衍,促成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后人,不得不挥手作别我们的乡土,寻找看起来属于自己但实际上谁也无法占有的新的生命之场。唯一将我们与乡土联系起来的,就只剩下关于乡间老屋的传说了,但这又能维系多久呢?

乡土中国之根

等我稍长,已不知家谱为何物。

在我上大学时,我曾选择中国的宗族制度这样一个宏大的题目来做我的学年论文。我为此翻阅了很多家谱、家训,还用小楷抄过一些。由此知道过去的家族,还有义学,还有族田,当然还有三纲五常。正是靠这些物质与精神的双重约束,续写着一个家族的历史。

我家是有家谱的,但我见到的已不是完整的家谱,而是劫后遗存的片纸只言,早已理不出个脉络,更无从证明自己乃皇亲国戚之后裔。家谱的毁弃,只是家族内部离心离德、分崩离析的开始。这就像一串珠子,缺了一根主线,就再也串不起来了。事实上,这也是社会演进的结果,是无可奈何的。如今,有些阔了的富人们还想重续家谱,但这样的家谱,就像浪得虚名的人要出书一样,纯粹只是富人名人们的自娱自乐,早已与家族无关,不要也罢。
我家的家庙,我只有依稀的印象,唯一记得的是在破四旧时,拆了,看到佛龛、牌位等扔了一地。当时,我只拣了一些好玩的东西,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用象牙做的麻将牌。家庙或者祠堂,对于族人来说,相当于祖坟。在国人的生命意识里,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是生或死,你都属于那里,那里也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这正是乡土中国之根。

但那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时代,是一个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时代,也是一个活命哲学盛行的时代。既然这样,也就顾不得太多了。但客观地说,即使没有破四旧这样的政治风暴,这根也是早晚留不住的。毕竟,这种家族领地属于血缘时代的产物,在现代社会,离乡又离土的人们已不再需要靠血缘关系来结成命运共同体。

但没有了血缘关系,没有了依托血缘存在的家族领地,我们靠什么凝聚力量?

回到社区

现代民族国家兴起之后,民族主义取代了血族主义,成为占主流地位的意识形态。但民族主义实际不过是血族主义的放大而已,血族主义时代,人们以血缘结成联盟,进行自保或扩张,民族主义时代,人们无非是以一国的地缘唤起民众,去捍卫自己的领地,或者扩展自己的势力范围。

到了全球化时代,人们就像突破血缘之限一样,兴高采烈地突破地缘的限制,开始迫不及待地走向全球,去拥抱异国他乡的人们。

噫嘻,我们离乡土已远!但我们走得愈远,我们就愈孤独,我们蓦然发现,民族国家乃至地球村,幅员太广,给我们可望不可及的感觉;百余年民族国家的历史,竟没给我们留下更多更好的记忆;人与人之间全然没有了乡土时代的亲近感、安全感,变得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全球化并非疗治我们孤魂野鬼般心灵的鸡汤。乡土之场虽已消失多时,但乡土之梦愈发浓烈,她依然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挥之难去。

重建乡土中国,似乎成了水到渠成的选择。但我们不能逆流而上,只能顺流而下。放之四海,我们还能找到新的乡土吗?学者们给了我们一个答案:回到社区。

那是远在大洋彼岸的乡土,我们真的能够适彼乐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