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本刊曾发表了马誉峰与高书生两位同志关于收入分配问题的对话(内容见1998年第二期),引起了读者的关注。三年过去了,我国收入分配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当前分配领域存在哪些突出的问题和矛盾?如何去解决?近日,本刊主编马誉峰走访了高书生同志,请他就此发表看法。高书生同志现为国务院体改办宏观体制司处长。
马誉峰:改革开放20多年来,收入分配一直是各界人士关注的热点问题。你研究收入分配问题已有多年,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高书生:最近一段时间,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你一定还记得,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学术界曾就按劳分配问题进行过三次大规模的讨论。那场大讨论,在理论上、思想上起到了拨乱反正的作用。到了80年代后期,收入分配问题再次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焦点不再是理论问题,而是现实问题,集中表现为对分配不公的不满。“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等顺口溜,在当时很流行。最近一个时期,人们对收入分配问题的议论又多了起来,核心问题是收入差距扩大,社会上各种看法和说法都有。
马誉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人们为什么一次次关注收入分配问题?
高书生:我想原因有两个方面:第一,改革开放是利益调整的过程,利益格局的变化必然会在收入分配上体现出来。人们对收入分配问题的关注,说到底是对改革开放过程中利益格局变化的关注。从这个意义上说,对收入分配问题的关注,将会贯穿于改革开放的整个过程。利益格局的变化大一些,人们的关切度就会高一些;利益调整的不平衡点,往往会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第二,这些年来,收入分配的体制改革和政策调整,总体上看没能跟上改革开放的步伐,不能适应市场经济发展的需要。
马誉峰:你的意思是,收入分配是表象,更深层次的是利益格局变化。改革开放以来,利益格局发生了哪些变化?
高书生:对利益格局的变化,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分析。从宏观或全局的角度看,有两个方面的利益格局变化,值得我们格外重视。第一,从政府、企业和居民三者收入所占比重看,1978年分别为33.9%、11.1%和55.0%,到1999年变为18.2%、13.3%和68.5%。这组数据表明,我们过去常说的国家、集体、个人三者利益关系发生了很大变化,主要表现为国家所得比重有所下降,企业和居民的所得比重有所上升。从总体上看,这种变化是符合改革开放的总目标和总方向的。因为改革开放的目的就是让广大人民群众富裕起来。
马誉峰:改革开放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人民群众的广泛参与和积极支持,是这项事业成功的根本保证。人民群众得不到实惠,改革开放也就失去了动力。但说到这儿,我想到了前些年特别强调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国民收入分配过分向个人倾斜”。这种现象还存在吗?
高书生:在这个问题上,我想说两句话:一句话是,这种现象已经得到了有效遏制;另一句话是,我们现在不再像前些年那样惧怕“倾斜”。关于第一句话,我有数据支持:1995年,财政收入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重为10.7%。这个比重确实很低,不光低于发达国家水平,也低于发展中国家水平。考虑到我国是人口大国,需要国家出面要办的事情还很多,财政收入比重过低的局面必须扭转。这几年,国家先后采取了很多措施,比如打击走私,清理税收减免政策,不允许乱开减免税的口子等,并取得了初步成效。1999年,财政收入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重提高到13.9%,2000年将超过14.5%。五年时间里提高了将近4个百分点,每年财政收入的增加量超过了1000亿元。如果国家没有这个财力,就不会给国家公务员和低收入者增加收入,也不会承诺公务员工资“三年翻一番”。
马誉峰:第一句话听明白了,但第二句话不好理解,具体解释一下。
高书生:我的第二句话主要想说明这样的问题: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对居民收入增长常常处于“戒备”状态,“消费基金膨胀”几乎成了推动改革的“拦路虎”。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主要是城镇居民的货币支出项目太少。住房是福利分配的,个人不用花钱买,房租又很低,煤电水气等近乎无偿供应;孩子入托有单位的幼儿园,上学用不着交多少学费;看病有公费医疗或劳保医疗,吃药、住院不用个人花钱。打个比方说,每家的“水缸”基本上都是严严实实的,只留了几个“小孔”,流出来的钱够买“柴米油盐酱醋茶”就行了,“水缸”里的水总是满满的。这时候,你把一桶水全倒进去,水肯定会溢出来。现在,情况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水缸”上被凿了很多“大口子”:房子要个人掏钱买,煤电水气价格也涨上去了,入托、上学花的钱比过去多了不少,看病、住院虽有医疗保险,但个人也要负担费用。这时候,你再往水缸里倒一桶水,用不着担心能溢出来。
马誉峰:咱们都是工薪阶层,这方面的体会很深。从你说的第一个方面的利益格局变化,可不可以引申出这样的道理:收入分配与宏观经济的关系很密切。
高书生:我同意你的归纳。1993年,我曾在《改革》杂志发表《重新认识高工资》的文章,正是从宏观经济的角度审视收入分配改革,并提出了“没有高工资,就没有成熟的市场经济”的命题,把工资改革与市场发育、产业发展、就业机会等问题联系在一起。人们常说“不能就分配论分配”,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这方面进行探索,无论学术研究,还是政策研究,思路开阔多了。收入分配是经济问题,也是政治问题。关于这一点,我们从第二个方面的利益格局变化看得更清楚。
马誉峰:第一个方面的利益格局变化,是从政府、企业和个人三者收入所占比重来分析的,第二个方面从哪个角度切入?
高书生:从居民的财富占有状况切入。1999年,我们曾对城镇居民的贫富状况进行了分析,从中发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财富占有形态发生了很大变化。过去,货币收入是财富的主要形态,甚至是唯一形态;现在,财富占有形态趋于多样化,既有货币形态,也有实物形态,既包括收入,也包括动产和不动产。为全面分析居民的贫富状况,我们选取了收入差距、耐用消费品拥有量、金融资产拥有量和房产占有差距等4项指标,得出的初步结论是,收入差距已不能全面反映贫富差距,金融资产差距的倍数要比收入差距的倍数大很多。第二个问题是,利益格局发生了很大变化。整个80年代,利益格局就像一个“矩形”,居民的收入差距不是很大。但到了90年代中后期以后,利益格局就像一个“三角形”。从人群构成看,是一个“正三角形”,富人占总人口的比重很小,处于上方;从财富占有看,是一个“倒三角形”,富人占有的财富规模很大,仍处于上方。
马誉峰:这同国外的情况有很大的不同。我看过一些学者的分析,说国外的财富分配像“菱形”一样,两头尖、中间大。
高书生:这正是我们的问题所在。说到贫富差距,人们往往只注意贫和富这两极,富人如何“一掷千金”,穷人如何“食不果腹”。其实,处于贫和富之间的人群,他们的生活状况也格外值得我们关注。1995年,在北京召开的一次收入分配国际研究会上,中国人民大学的一位社会学教授提出的观点“语惊四座”,他说:中国的收入差距比美国的还大。乍一听,这个结论够吓人的。后来,我认真拜读了这位教授的论文,感到很有道理。在我印象中,他的论据之一是美国有一个庞大的中产阶级,也就是“菱形”的中间大。现在看来,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国家运用个人所得税和转移支付手段,把高收入者的一部分过高收入征上来,转给了低收入者。国外的统计资料表明,在征收个人所得税的前后,收入差距曲线有明显的不同。征税前,收入差距很大;征税后,收入差距缩小了。个人所得税对调节收入差距的作用是十分显著的。
马誉峰:个人所得税对调节收入差距是有作用的,但除了个人所得税外,国外还有遗产与赠与税。在财富占有形态多样化的情况下,税收调节也应当是全面的。
高书生:是的。1993年,党的十四届三中全会明确提出:适时开征遗产税和赠与税;1997年,党的十五大再次明确:开征遗产税等新税种。先开征利息税,对调节金融资产差距是有作用的。收入是财富的初始形态,但不再是唯一形态。从收入分配扩展到财富分配,是改革开放实践的反映,也是认识上的升华。从开征个人所得税,到开征利息税,再到开征遗产与赠与税,我们的税收调节体系会逐步完善起来。
马誉峰:你刚才说,收入分配是经济问题,也是政治问题。怎么理解后者?
高书生:财富分配就像“菱形”一样,两头尖、中间大,这种利益格局对社会稳定是很重要的。我国目前正处于结构大调整的历史时期,这种结构调整是全方位的,投资结构、所有制结构、产业结构、就业结构、利益结构等都在调整和变动之中。经济结构的调整、变动必然在社会结构上反映出来,社会结构也处于剧烈变动时期。在社会结构剧烈变动时期,工人和农民是保持社会稳定的重要力量。在财富分配上,“倒三角形”的结构肯定是不稳的,必须采取措施逐步过渡到“菱形”的结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说收入分配也是政治问题,因为它关系到国家的长治久安。
马誉峰:财富分配怎样从“倒三角形”过渡到“菱形”?
高书生:最终还是靠深化改革,特别是收入分配体制改革。
本文原载《干部党员人才》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