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磨刀:读书的困惑
李公明
读了二、三十年的书,好像突然才明白过来:读书如磨刀,读完书就要用,不是砍柴就是杀人。当然,所谓的“用”早已不是应付考试、为升职写论文等等,而是有大用处——究其实也是大而无用,只是在个人内心觉得有大用处而已。读书如磨刀,刀磨利了,既砍不了柴更不敢杀人,是在内心点燃柴薪,在内心向敌人举起大刀。元旦那天在同事的帮助下,终于开了一个博客,“左岸看世界”的标题之下的描述就是:读书人是磨刀人,表达的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更多的时候是无聊而读书,读完自然更是无用。读报也是一样,更多的时候是无聊才读报,但读书不同的是,读报之后不开心的时候很多—— 尽管禁忌不断,但使人流泪的世界还是会不时在南都报上披露出它的一角。
南都报十年,我在97年给南都报写的一组读水浒的短文也过了十年。南都报的读书版与我十年来的读书也有很深的关系,从那里我知道了很多好书,偶尔也给它写过书评,与更多的人分享读书心得。更难得的是,十年来认识了南都报的不少喜欢读书、精于读书的年青朋友,他们个个才华横溢,与他们的交往使我学到很多东西。读书与读南都报,就像磨刀和看地形看天气,好像总在等待什么、密谋着什么。有时候会突然冒出《红岩》里那个装疯的共产党人华子良喊出的接头暗号:“让我们迎接那个伟大的日子吧!”—— 读书和读报也好像是一样,是为了迎接一个伟大的日子。
读书有那么重要么?那个“伟大的日子”是什么?对有些人这个问题或许根本不存在,在我却似乎是无法摆脱。看艾晓明、胡杰拍摄的记录片《中原纪事》,片中的高耀洁老人在家里包书、去邮局寄书,难道她不是在内心憧憬着一个“伟大的日子”么?崔卫平翻译《哈维尔文集》,难道不是为了迎接那个“伟大的日子”而给思想者锻造批判的武器么?其实,所谓的“伟大的日子”就是自由交流的日子、每一个人都拥有人的尊严的日子,读书不就是为这些日子而准备的么?如果有人说只有“精英”的读书才会这样想,那真是大错特错了。别的不说,我周边许多痴迷读书的朋友都是广州的草根阶层,他们心中所念、口中所言、尤其是对书的选择,没有一样不是与那个“伟大的日子”密切相关。古人说,位卑未敢忘忧国,读书人怎能无动于衷?在这个意义上说,读书人不就是磨刀人么?
读书与写作作为一种生活的方式,付出的代价很多。有形者,如财政的拮据、空间的挤迫、时间精力的耗费等都是显明的代价。无形者就很难说了。有些人一辈子皓首穷经,连最基本的价值判断都解决不了,用以前的话来说,就还是“政治上的糊涂虫”;有些人只懂读书而远离了生活中的感性、本能,或以意识压抑身体、以戒律禁锢心灵,最后落得个“市场上的斯宾洛莎”。这都是读书不得法,把人读坏了。但即使样样都能打醒精神,像一只土拨鼠似的在书斋与世界之间东刨西挖,还是会有很多困惑解决不了。比如,我很喜欢一份叫作《民间》的学术通讯交流刊物(中山大学广东发展研究院公民社会中心主办),它的口号是“行动改变生存”,我很认同。但是,如果有哪位读书人提出“读书改变生存”的口号,我会很怀疑。是的,有很多人通过读书改变了自己的生存状况,但是作为社会和民族意义上的生存状况,光是读书就无能为力了。这有点像是悖论:行动者应该有知识甚至有学问,但是有了知识和学问的人很少会行动。前几天深圳一个上访的打工者把某政府机关的牌子摘了下来,最后终于讨回工薪,恐怕饱读经济学、法学的读书人就作不出这样的行动、讨不回自己的工薪。因为读书而丧失了行动的本能、本领,这样的代价还不大么?
读书就是磨刀,但读书又会使人失去行动的本能。十年磨刀、二十年磨刀,读书人的困惑依旧、读书人的世界也依旧。这就是读书人的宿命吧。
书以外的事情多是讲不清的,还是回到书本身来吧。偶有学生问:如何辨识书的好坏?最保险的回答当然是:书读多了,对书的好坏自然会有种种分辩的方法和能力。现在有不少出版社的官僚不懂出版,是因为他们连好书、坏书都不懂区分,而究其原因,则是不爱书、不读书也。有些真正的读书人书读得多而精,对书的品味很高,因而也很挑剔。知堂老人或许可归此类,其丙戌丁亥杂诗中有“读书”一首曰:“读书五十年,如饮掺水酒。偶得陶然趣,水味还在口。终年不快意,长令吾腹负。久久亦有得,一呷识好丑。冥想架上书,累累如瓦缶。酸甜留舌本,指愿辨良否。世有好事人,扣门乞传授。舌存不可借,对客徒搔首。”饮了五十年的掺水酒,辨识好丑的能力自然就有了。我辈远未到这种境界,不敢赞一词。但我也有另一个方向的愚笨之得:有些平淡如水的书,在我读来却有了酒味,这当然是由于读书未精、伏案未深的缘故;但是,书无不可读的心态也会使自己走向宽容与多元。或许这可以算是读书人困惑中的一丝亮光吧。
2007,1,1
(本文载《南方都市报》2007,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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