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日记:计划生育工作(5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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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县委主持抓的计划生育工作从今天开始,一共要搞40天时间。我们的好多事情都被当作政治工作来做,事实上是一种不定期的间断性运动,如扫黄、禁赌、政治学习、打击贪官污吏等等。这次县里的计划生育工作也是如此,是一场短期的政治运动。县委组织部统一从县直各机关抽人组成工作组分赴各乡镇,每组五六人不等。我被从县委宣传部抽出来分配到城关镇工作组,工作组成员加上镇里的干部,又分作几个小组。我所在的小组有六人,负责“抓”离县城较近的几个布依村寨。

今晨六点,我们小组一行六人在县城集中出发。目的地——一个半小时路程的桥边寨。此寨共有20户人家,超生未做结扎手术的有3家,今天的工作对象就是这三家“钉子户”。

在山路上摸黑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天才大亮。抵寨口,兵分三路,每路二人,各奔向三户超生人家。三家人的动作都机灵快捷得令我吃惊,三对夫妇都逃跑了,一个人也没抓着。

当我们冲向A家时,A家两口子正在吃饭,见我们刚走到大门口,就立即丢下饭碗,夺门而逃。两口子从大门口几大步跳到院坝里,争先恐后越过菜园子,女的把背上背着的一个小孩放在另一家房角的小路上,就滑坡跳坎,穿过玉米地和水稻田,紧跟在丈夫身后冲下山去。我门没有追,因为不可能追上,再说真追上了势必会发生武斗。县领导交代过要避免发生武斗,要“团结”群众做好工作。

我走进A家屋里,屋里只留下两个枯黄瘦小的女孩睡在破烂的竹席床上,其中之一是一个约两三个月的婴儿,据说是躲在对门的山洞里生下的。

没有抓到人,这时我才想起,在我们翻过山垭口快要进寨的时候,似乎听到山上树林里有一个压抑颤抖的声音:“鬼子进寨了!”但只有一个人说,跟我一样好像是听到了,其他人都说没听见。如此看来,我们今晨的“突袭”活动还是走漏了风声,他们在夜里就有人开始放哨了。

我们无赖地在A家大门口坐了一会,组长果断地说:“先拉猪!”于是他爬进猪圈里把一头小猪抓了起来。

我随即又返回A家屋里,观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拿走。这是一栋三间的石墙瓦房,屋里阴暗潮湿,空荡荡的。我走进厨房,差点在灶门口摔了一跤。一看地上是一滩刷锅的脏水,夹杂着一些模糊的东西,滑溜溜的。堂屋里只有一张陈旧的小木桌,桌上放有两碗冷的玉米饭,我猜想可能是打算先吃点昨天的剩饭,然后上山干活,中午就不回家吃饭,没想到这一天的计划被我们给打乱了。

B家的那个组也没找着人,同样拉回了一头小猪。我们两个组会合,4人一起来到C家,C家的两个大人也是早跑掉了。先到C家的镇长等人正在打开马圈要套马。C家大儿子(12岁,四年级学生)光着上身,一幅小男子汉的样子,满脸怒容,手里拧着一块石头站在马圈里。镇长一声令下:“揪马先揪人!”

马是关在吊脚楼的地圈里的,一位身穿制服的武装干部钻进马圈里把小男孩揪了出来,然后又进去套马。这时小孩跑上石梯,冲进屋去。有人对马圈里的人喊:“注意他拿刀从上边砍下来!”

“抓住他不要放!”在马圈里的人高声喊道。于是我自告奋勇跑进屋去。小孩果然正在猪草堆里找菜刀,我一把抓住他,小子蹦跳得很凶,我用力将他双手反剪起来,小声对他说:“不要怕,这不关你们小孩子的事,明天就会把你家的马还回来的。”

小家伙蹦跳得更厉害,用双脚轮换着反踢我。“我日你妈老子怕个鸡巴!”他狠狠的骂道。

……

我们一行六人牵着两匹马,赶着两头小猪走出寨子。我牵着最大的一匹马走在前边,忽然看到在下面平行的一条小路上,有个老头腰里别一把镰刀快步往前赶。不一会,他就从前边的叉道口冲了上来,拦住我怒吼道:“你们要干什么?这马不是他家的,是我家的,你们要拉就拉他家的那匹去。”他一手夺缰绳,一手抓镰刀,吓得我全身发抖。镇长赶忙跑上前来与他对证,证明这匹马确实是他家的,于是就让他牵了回去。

最后的“战利品”:两头小猪,一匹大马,共值六、七百元。

“抓计划生育工作”我在1987年参加过一次。那时只是到农村超生户家里开开会,搞宣传教育,而这次才真正体会到了“抓”的味道来。以前只是听说,对那些超生顽固、讨价还价、不愿做结扎手术的人家(“钉子户”),要抓人,抓不到人就拉牛、拉马、拉猪、拆房子,拿走值钱的东西。这次才是亲眼看到和亲手去做了。在昨天上午的动员会上,县委一位领导对我说:“一个书生去搞这工作倒是不太合适,但还是有必要锻炼锻炼。”另一位领导说:“经验有三条:胆要大,要策略,要敢干。”二十四小时之后,我就对领导的“教导”有了领悟和体会。我一定要做出一点样子来,挣个表现,弥补自己“能文不能武”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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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六点,我们全镇的二十多个计划生育工作队员在县城大桥头集中出发,奔赴曾是省级“文明村”的纳福寨。

本组六人,分两路,从房子的两头“进攻”A家。到达A家门口,见门户紧闭,猪、牛圈两空。队长恍然大悟,说道:“昨天是赶场天,我们在桥边寨拉马拉猪,是哪个狗日的告诉他家了!他家肯定已经得到消息,你看猪、牛、马和人都跑光了,圈里一样球东西都没有!”

大家像赖着讨账似的,在A家院坝里的柴堆上懒洋洋地坐着。由于起床太早,睡眠不足,大家都打着哈欠。约莫过了半个小时,A家大门开了,走出来一个老妈妈,身穿土布衣服,面孔冰冷,右手挽着裤腰,目不斜视,无声地绕过牛圈,慢慢走到房子后面的厕所里去。过了十来分钟,老人家出来了,显得出奇的沉着、冷静。她慢慢走到柴堆上坐下来,这时队长才和她打了招呼,并用布依话和她亲切地交谈起来。这时我和两个工作队员趁机进屋去,楼上楼上、左屋右屋全看了一遍。走出门来,我说:“粮食之类什么值钱的东西一样都没有!”A家对付“政策”的“对策”真周密啊,我在心里想。

交谈了半个多小时,老人家才慢一三四的掏出两份疾病证明书来。队长说:“不行,今天下午或明天上午,必须叫人去把他两口子找回来,去县医院复查才算数。”

我们悄悄访问A家的邻居,邻居说A家两口子昨天晚上都还在家的,听说计划生育工作队要来了,今早天不亮就把猪、牛、马赶上山,粮食也藏了起来,人也上山躲了,他发誓要躲四年,说躲四年就过了国家规定做结扎的年龄。

另两个小组也扑了空。后三个小组汇合,二十多人一起来到B家。运气还算好,B家夫妇俩都没躲,也没逃。大家费尽口舌,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思想政治工作”和威吓,才把男方带走,去县医院做结扎手术。

整个上午的工作只完成一例,猪、牛、马、羊、粮食等分文无获。

[“文明村”小记]我是首次来此“文明村”,但却是慕名已久的。该村有200来户人家,324国道正穿过该村,八十年代初时常出现车匪路霸,后靠国家扶持成了“文明村”。前年省军区邀来全省各级有关领导干部,几十辆小车涌进“文明村”,在这里召开了一个现场大会,“文明村”于是上州报、省报、广播电台,一时名声大振。镇里的干部说,“文明村”去年跨了。跨了!我大吃一惊,激动的思绪停顿了几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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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正,天未亮,我们全镇的二十多个计划生育工作队员在县城集中,搭车到离县城约两公里的石头寨,临时分作四个小组分赴四户超生人家。

本组4人到A家。A家人还未起床,我们于是散坐在院坝里的柴堆上和石头上等候。等了约半个小时,天微亮,主人察觉到屋外有人,遂亮灯开门,请我们进屋里坐。做了两个多小时的思想工作,A家同意女方去做结扎手术。

B家逃跑,牛、猪、马、粮食等全无。C家顽抗,拉了猪,男方才同意去做结扎手术,遂将猪放回。D家男方抗拒,被强行拖走。

[群众反映意见]1、做结扎手术后有后遗症,干不了农活,也没有谁来关心过问,但农业税还是一分也不少;2、不生个男孩人家看不起,田地里的重活没人干,有人欺负时也没有个男的站出来说话;3、国家的照顾分配不均,如1988年全村得一吨半的平价化肥,却被村干部分光,其它群众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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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组六人早上七点半从县城出发到纳福寨A家。A家夫妇已有三个孩子,二男一女。女方正怀着一个孩子,约有三四个月的样子。镇里领导给他家宣布的政策是:一要引产,二要结扎。A家的对策是:同意结扎,但不引产。总想多要一个孩子,尤其是男孩。A家提出了各种各样真实的或虚假的、可靠的或不可靠的、甚而荒唐可笑的理由和要求,诸如“家里穷得很啦”、“劳动力少啦”、“动手术无营养、无人照顾啦”、“政策不给生第四个,万一前三个死了怎么办啦”等等。工作队员们给他家算了各种各样的账,指出多生孩子的各种不利之处,并讲了政策的强制要求。“政策”和“对策”的拉力战持续了两个多小时,A家两口子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同意送女方去做结扎手术。

A家挑了水,料理好家务,换了衣服,才出发。走路是用最慢的速度。

A家走出来才两百米左右,女方便走到公路边上有一群人干活的地方,不知去跟人说什么。我们叫她快一点,她说要和人家借钱。那群人里面有副村长等人,不知他们给她出了什么点子,A女便懒洋洋地窜到了路边一人家屋里去了。我们等了好一会不见她出来,就赶快跑进那家人屋里去找,但已经不见踪影,可能她已经从后门溜走了。

A男说要回家去找她,我们猜想这一定是金蝉脱壳之计,就死拖住男的不放。又进行了一个回合将近一个小时的口舌拉力战。谈判结果:男方结扎,女方不引产,罚463块钱的超生费,允许他家生这最后一胎。工作组内部商定:罚款必须在孩子出生前缴清,以免他家生出的婴儿不成活抑或是女孩而赖账,因此男的必须跟我们走,待把钱拿来交了才能放人回去。

在回县城的路上,A男嬉笑着说:“现在的确们是可以说实话啦,多得一个孩子们是好啦,农村人们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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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了五天超生户的计划生育工作,虽然效率很低,但硬性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剩下的是到各寨子去做宣传教育工作。今天所到的几个寨子,我们均不受欢迎,有的人甚至见着我们就躲起来,背地里就痛骂我们。

在我小的时候,六七十年代那个时候,无论是县、区或公社里的“工作同志”到农村来,总会受到最热情的欢迎和接待。只要“工作同志”愿意在农村里呆,农民们就会以最好的饭菜招待他们。我当放牛娃那会,最大的理想就是长大后当一个“工作同志”,公社社员们总是对上面派下来的“工作同志”怀着一种感恩戴德的心情。而今天的农民完全不是那个时候的样子了。我已经前后在县里工作了三四年,当“工作同志”下过很多次乡,可农民朋友们总是防着你,肚子饿了也找不到饭吃。农民们说,现在的“工作同志”大多是来收苛捐杂税或搞计划生育、抢东西的,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是来帮助他们学文化、搞生产了。

一个儿孙满堂、超生四个孩子的算命先生,竟当作我的面骂道:“×他妈哪个朝代都一样,刚开始的时候都给农民做好事,到最后就做坏事!”

真是冤枉啊!我们今天的“工作同志”所面临的困难,不就是以前的“工作同志”所留下的吗?他们那个时候就搞计划生育工作的话,我们今天哪会这样难呢!他们那个时候都做了“好人”,让我们今天来做“坏人”和“仇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