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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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之后,那个有着一双鱼眼睛的男人登上六号电车的第二节车厢。和平常一样,这个时候的电车挤满了人。搭电车的乘客主要都是男人,他们将大衣的衣领翻开拉高,帽子往下拉。今天的夜晚非常冷,男人以又圆又空洞的眼神观察着从许多人口中吐出来的雾气。
他必须站一会,不过,过了第五站之后,他的面前有一个位子空了出来,他坐了下去。离终点站还有很久。他从大衣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份报纸,小心翼翼地将报纸摊平,随后埋首阅读起来。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无法十分专心地阅读。即使读了几遍,有些句子的意思,还是无法理解。最后他发现,接下来的几页,刚开始时出现了几个错字,后来错字越来越多。很明显的,排字工人的疏忽或错误导致一些单词或好几行字,甚至是整个段落,以一种不认识的字母印出。或许是希腊文或者斯拉夫语。不管怎样,他决定今晚就要给编辑写一封有关这方面的读者投诉。
他通常每天搭两次列车,早去晚回,车程大约需要四十五分钟。碰到大塞车的时候,花费的时间当然会更久。然而,这一类的延误对他来说,不是麻烦,反倒是舒服。他不喜欢回到自己的住处。在那里,他没有家的感觉。实际上,他根本就不曾有过家的感觉。若是同事们在办公室谈到家时,他都会专心地聆听,但都无法想像家是什么。不过,在他的生命历程中,他已经习惯这项缺失,就像不管你高不高兴都得习惯身体上的小小缺陷一样。由于独自居住,当他关上房门后,他的一天也就无可挽回地逝去。相反的,只要还坐在电车里,对他而言,似乎所有的事都而能发生。他并没有想到某些特定的事,每个晚上都是相同的微小而荒谬的希望,以及同样微小和几乎没有意识到的失望。
过了一会儿,他的视线往上离开了报纸。他很惊讶,今天车厢竟然很早就几乎空荡荡的了。只剩下四位乘客——或者加上他自己,一共五位。坐在对面的是两位肥胖的老女人,带着庞大的购物袋,她们彼此互不信任地打量对方,眼神很明显的一刻都不愿意离开购物袋。两个女人都被一堆可笑的围巾、编织夹克和羊毛巾裹得紧紧的,都戴着露出指尖的手套。只能从一堆裹紧的衣物中认出她们被冻红的脸,她们两个其实长得很像。或许就是姊妹。
再过去一点坐着意味衣着落魄,个子矮小的男人,眼睛向下看着前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摇摇头,好像试着去了解一些自己不了解的事。在他旁边站着一位温驯的小男孩,金色的长发上戴着一定水手帽,一边自顾自地唱着歌,一边用手指在结冰的玻璃上拭出一个可以向外看的洞。突然间,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因为他开始激动地用力拉那个男人,为了要获得他的注意,小男孩甚至往他的脸上抓去。过了好一会男人才回过神来,将耳朵靠近男孩,倾听重要的讯息,同时点头。电车停了下来,两人手牵手地走出车厢。
快到下一个车站时,那两位女人也站起来,气喘吁吁地拖着她们庞大的购物袋到车门边,其中一位走向前门,另一位走向后门,在这同时,两人还愤怒地回头互看,尽管就她们庞大的躯体而言,这么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着一双鱼眼睛的男人目送她们。他在座位旁的结冰玻璃上呵出一个洞,为的是要确定那两个女人是否朝相同的方向走,然而却找不到她们。电车又开动,他往后靠,眼光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四处漫游。
过了一会,他想到或许会有一个查票员上车。他解开大衣的扣子,在各个口袋里寻找自己的长期乘车证,但是却找不到。这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而他似乎完全无法解释。当然,在这段路的最后一程几乎不太可能会有查票员上车,如果真有查票员上车的话,就要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情了。这件事使他感到不安,他再一次寻找所有的口袋。最后他放弃了,试着回想,最后一次将车票拿在手中是什么时候,但徒劳无功。
过了不久,他想起,下班时正要下山的太阳此刻尚未完全沉下去。相反地,毫无疑问地,它还往上升了一点。这使他感到诧异。
他用中指刮了刮结在玻璃上的冰花,并且往外张望。经过了别墅和乡村的木造房子,房子的四周有宽大盛开的花园。秋千上坐着身穿简便夏装的或赤裸着上半身的孩子。有着鱼眼睛的男人觉得这很轻率。孩子们简直是在找死。办公室的日立是一月二十三日。然而,车窗外的树是绿的,有些甚至开满了花。这时有一个被花圃环绕的纪念碑进入了他的眼脸。那是一只正在休息的鹿,在前额的地方不是长出的鹿角,而是活生生的,树叶茂密的树枝。
他坐电车走这一条路已经快十六年了,但是从来没有任何一座纪念碑引起过他的注意。此外,在这一刻他甚至无法说出电车所处的位置。他解开大衣的袖子,看了一眼手表。指针很明显的正倒着走。这只手表应该拿去修理,那么好几天都不能戴手表了。这个想法不只是令他苦恼而已,因为他是一个靠着精确时间过活的人。他把手表解下来,拿在耳朵旁,摇一摇。接着手表停了。
很明显的,现在电车司机正努力赶上错过的时间。他不在注意停靠的车站,并且从稍早开始就超速行驶。有着鱼眼睛的男人认为这很轻率。
窗户上的冰层开始渐渐融化。小冰块沿着玻璃滑下来,相互推挤,最后掉下来。电车此刻正在穿越一片林区。在茂盛的植物之间立着巨大的欧洲蕨,像树一样大的草本木贼和棕榈树。思虑涌上有着鱼眼睛的男人的心头,他是否搭错了车。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上车的车站除了六号车外,就没有行驶其他路线的列车了。可以将疏忽这个原因排除。他往后靠,等待。
狂野的马叫声令他吃惊。一匹白色的马跟在电车旁狂奔,就在他的窗户边。马背装上东方式的马鞍和马勒,马鬃和马尾迎风飘扬。有时它会在树林后面消失踪影数秒钟,然而它却一直朝急驶的电车跑来。有着鱼眼睛的男人没有注意到那匹马的奇特行为是否由来已久,他也认为,采取某些反应措施并不干他的事。由于白马顽固地维持原状,男人最后终于站起来,走向后车厢,尝试以手势来吓阻那匹马。但没有效果,他甚至试着要打开车门,尽管那是个电动门,车子行进间,门是关上的。然而,在一阵摇动之后,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门被他打开了。一股湿热的空气吹了进来。
当白马查觉到那个男人站在车门旁时,它立刻靠过来,并保持一种特定的姿态,好像可以让他轻易地从踏板一跃跨上马鞍。此时,它几乎触及电车的车壁。有着鱼眼睛的男人向它踢过去,划动手臂尖叫道:“走开!你走开!”他担心白马可能会被什么东西撞倒,此举可能会导致电车停下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知道警察确定意外的真正原因,这样一来,可能会拖延上数个小时,他才能回家。然而他所有的努力只有导致那匹马更加想要接近他。直到他想到用两根手指合并放入嘴中,吹出一声尖锐的口哨声后,白马立刻减慢速度,落后下来。之后男人返回到他的座位。
在这同时,车窗外的景观已全然改变。窗外是一片燃烧的草原。导出是野草燃烧而生气的阵阵轻烟。草原上的空气因热度而漫无目的地飘动。他看见稍远之处有一队犯人,穿着条纹制服的身躯形如饿俘。或许因为地面炎热,他们踩着高跷。他脱下大衣,小心地放在邻座的椅背上。此刻太阳正在头顶上。干燥的热气让他感到口干舌燥。他很像喝点东西,不过却必须忍耐,只有到家之后才有东西喝。距离回家应该不会太久了。
不久之后,电车突然行驶地很慢。它正沿着几乎无止尽、而且已经废弃的工厂区行驶。建筑物所有的玻璃都被打破,屋顶处处是漏洞,甚至塌陷。很明显,这段铁轨也收到严重损害,折可以从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的隆隆声以及铁轨和轮子的撞击声推测出来。
在这废弃的工厂区内,有着鱼眼睛的男人所发现的唯一的人,是位高大的白发老人,全裸,胡子扎成一条辫子,几乎垂到地上。在耀眼的眼光下,他站在一块铺着白瓷砖的地带中央,向行驶而过的电车挥手,同时不断急切地以粗大的食指指着另一只手上高举的南瓜。同时还喊叫着些什么。似乎是一个单音节的字,因为他将嘴唇做成圆弧状。然而,因为车轮发出的轰隆声,使得鱼眼睛的男人听不见他说什么。
电车再度加速。这次穿过布满沙子、石砾,还有形状看起来像半融化的雕像与机器的岩石的荒漠地区。鱼眼睛的男人自言自语地说,电车应该是绕道行驶。如果某处的车道在施工的话,也许就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他口渴得难以忍受,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急促地吸气。渐渐地陷入半昏迷半睡半醒的状态。
当他再度清醒时,已经变得很冷了。他发现太阳倾向地平线——但是,此刻却明显地倾向东方。突然之间,他发出没有眼脸的呜咽。直到此刻为止一直保护着他不去认识所发生的事的那份沉闷的耐性或者是无所谓,此刻完全耗尽了。他大声地对自己说,今晚就要给公共交通处的主管写一封强烈的抗议信,但是这并没有助益,他自己也不相信会改变什么。这个自白让他震惊。他变得无助,完全任由无法理解的情况摆布,而且恐惧也摄住了他。他从座位上跳起来,在急速行驶的电车中摇晃地走到前车厢。试着透过三列车厢的玻璃查看电车司机。玻璃上沾满灰尘,无法看穿。他尖叫、咆哮,双手敲打玻璃,却没什么效果。于是他拉下紧急煞车拉把,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觉得有权利这么做。他用尽所有绝望的力气,但是没有用。他再拉一次,拉倒手臂麻痹为止。再换另一只手拉。过了一会儿,一股盲目的愤怒增强了,红色的把手留在他的手上。他像个小孩似的嚎啕大哭,将把手扔在地上。他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注视着把手,喘息间或被干咽打断。渐渐地,他平静了下来。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用圆睁空洞的眼睛注视着车窗外飞逝而过、完全相同的单调景色。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所看到唯一的生命是一个穿着银亮太空人制服的男人,他用一条身子拉住身后的一只小牛,小牛抵抗着,不愿跟随。他和小牛在地面上留下两道无穷尽的阴影。这就是他所看到的一切。
之后,电车突然开得很慢,几乎是走路的速度。他从忧郁的沉思中警醒,迅速地将大衣和帽子抓在手里,抛向还开着门的后车厢,纵身往车外一跳。他低估了车子的速度,在石头上绊了一下,跌倒了,在地上躺了数秒钟。随后他想到,身处在这无止尽的平原,他不可能走路回家。姑且不提距离,他也不知道路,连方向都不清楚。他站起来,看到电车离这里还不是很远。电车甚至又继续减慢了速度。他开始跑,可是电车这时也加速继续它的行程。他用尽一切力气,终于到达电车的最末一个踏板,半蹬半拉地将自己弄上车。他双手双脚地爬进车里,躺在肮脏的地板上大口喘着气,脸埋在弯曲的手臂里。
直到他觉得有足够的力气站起来时,已经过去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了。他仔细拍打膝盖和手肘。西装破了好几个洞,裤管膝盖的地方有血迹,帽子和大衣则掉了。
他靠在敞开的车门边缘,逼着眼睛,让再度变强的风吹干自己汗湿的脸。他不再反抗任何东西。他直到,自己已经表示赞同所有的一切。不管可能到来的是什么,都是他自己想要的。
当他从门边弯下身子,以手挡住阳光,试着看出电车要带他去往何处时,太阳已经在遥远的东方地平线落下,远得余晖正好令他目眩。起初,他将地平线上的阴暗线条看成距离相当遥远的山脉。后来,他认为自己看到的是行将到来的暴风雨,而且他很高兴就要下雨了。一直到他更加靠近,才看到这团黑物自己正在移动和呼吸,看起来似乎是被暴风雨摧残过的树林,或者是一面横越整个地平面、由巨大的幕布所构成的墙,它上下慢慢地飘动、涨满、互相缠绕,又各自分离。
直到最后,他看到许多颜色:乳白色的塔,一再重新建造,又再度倒塌。用透明珍珠所造的横墙,闪闪发光,向流动的玻璃般透明。还有那种白色,那种起初他一位是暴风雨中的闪电的白色!
有着鱼眼睛的男人刹那间明白电车要带他去向何方——他是那样清晰地明白到,以至于他的心跳都停止了。
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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