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公
月光温柔地倾泻在草坡地上,蝈蝈之类的小东西好象也不敢鸣叫了,只有轻轻悠悠的笛哨声触动着这片无边的静,轻轻悠悠。你看见草坡上有个人,月光也倾斜在他的脸上,那些美妙而忧伤的声音就从他唇间的叶子吹出。他全神贯注,但是眼里流露出孤独的神色。
他就是我的七叔公。七叔公夜里常常坐在草坡上吹笛哨。
七叔公比我大伯还小几岁,有人误以为他是我爷爷的儿子,不过七叔公三岁的时候,父母双亡,他唯一没有夭折的大哥也就是我爷爷,的确是把他当作儿子来养的。
七叔公从出生到十五岁,穷困、劳动,没有故事,他的故事是从十六岁的一个夜晚开始的。他拖着白天干活疲惫不堪的瘦弱身子走到草坡上,倒了下去,他顺手摘了片叶子,放在唇间吹了一两下,居然吹出一种好听的声音,他惊喜极了。从此笛哨伴随了他的一生。
七叔公块头小,赤了身肋骨便历历可数,力气却颇大,一百多斤的担子挑起来,在窄窄的田埂上也能奔走如飞。这使村里人惊讶,也是人们捉弄他的好材料。天昊(我七叔公的名字),看你胸壁像搓板,一坎一坎的,还这样有力气,是不是昨晚又吃了八卦仙屁?有人笑他,七叔公也咧嘴嘿嘿了两下。因为力气大,又肯干,生产队里最重最苦的活便都是他的。
好不容易挨到吃饭(那时是吃大食堂),七叔公看人们挤成一团,心怯怯的,就落在了人们的屁股后头。才刚刚吃了一碗,填不满肚子的边角,便有人挤眉弄眼地说:天昊,你吃饱啦?七叔公居然放下了碗筷,又往田里干活去了。
七叔公白天在田里干活,像一头牛,不声不响地使劲,顶多嘿嘿笑两下,只有到了夜晚的草坡上,他独自吹起他的笛哨,他才是一个人。轻悠悠的笛哨声带着他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我相信七叔公的另外一个世界一定美好圆满。
七叔公长到十九岁,哥嫂对他的冷漠和排斥使他常常暗自哭泣,彻夜坐在草坡上吹笛哨,吹坏一只又一只。其实,那时候我爷爷自己有五个子女,生活困顿,虽然天天挣工分,但工值太低,年底算起来顶多能领五六毛钱。我爷爷思忖着让他独立门户,然而他尚未成亲还算是孩子,我爷爷怕人家说风凉话,就将这种欲赶不能的态度表现在日常行为上。七叔公意识到这一天迟早要来,就对我爷爷说:大哥,那间杂草房给我,再给一口锅,一套碗筷。我爷爷不出声,但是用力地直点头。
七叔公独门独身过了半年,村里来了个行乞的姑娘,十八九岁的模样,眉目清楚,身子也不单薄。她说是山东人,我爷爷便把她说给了我七叔公当老婆。七叔公便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有了疼他的人。七叔公叫她山东婆,常常做只笛哨带回家吹,使她充满疲惫忧愁的脸也充满微笑。
小夫妻在辛苦和贫困中幸福地过了一年,但山东婆的肚子始终没有隆起,七叔公的脸上渐渐布满愁云,笛哨吹出了急切、烦燥和不满。一天干活,人们取笑他说:天昊,你老婆的肚子怎么不见动静?你是家伙生锈了,还是夜里摸不着门?我七叔公立即憋红了脸,认真地说:别、别乱讲,我明年就要做老爸了!
山东婆——我七婆以女人的敏感察觉到丈夫的变化,她惶恐不安,在一个下雨的夜里,她第一次遭到丈夫的谩骂和殴打,哗哗雨声掩盖了她的哭喊声和我七叔公的恶骂声。人们都说,想不到七叔公为人憨厚老实,打起老婆来真狠!人们立即又叹道,也难怪啊,老婆生不出孩子!
有了第一回接着就有第二回第三回,每天干活回家,无缘无故或者找个茬将老婆打一顿,成了我七叔公的保留节目。他不吹笛哨了,他对生活的乌气恶气窝囊气全都转化为拳头的力量,一拳拳砸向无辜的老婆。有一次,他不仅用了拳头,还用了灶门前的烧火柴棒,一边打一边骂:你怎么不会生?不会生!我七婆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使我爷爷听不下去,就走过去拍门,说:打、打、打了就会生吗?里面的七叔公依旧没有放手,嘴里还说:不打她就不生!我爷爷撞开门,七叔公这才扔掉柴棒,筋疲力尽而又颓丧地蹲下身子,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一天,我七叔公从田里干活回来,发现缸里水满满的,饭菜做好了在锅里热着,床上的破棉被也叠得整整齐齐,但就是找不到我七婆。他出门去找,村里村外,山上山下,找了一夜,又找了一天,一直找不到。人们都说她跑回山东去了。
失去了老婆,我七叔公突然衰老了许多,白天干活蔫头蔫脑的,到夜里便又坐在草坡上,不停地吹着笛哨,声音忧伤凄凉,像失散的幼兽在呼唤母亲。人们似乎很同情我七叔公,渐渐不再取笑他。他依旧闷声不响地干活,只是常常问人家:山东,远吗?山东,多远?人们告诉他好远好远,他立即黯然神伤地又埋头干活。
人们说,那几年,我七叔公为了多挣工分,不要命了,到城里挑粪,挑返销粮,挑一趟三个工分,别人一天挑四趟,他一天挑九趟,腰间的毛巾里装几个红苕,边走边啃。七叔公终于病倒了,躺在床上直骂自己:挨枪子的,杀千刀的,你怎么打她呀?你怎么打她呀?人们好不容易劝住他,他直直睁着眼睛,又问起那句永不变更的话:山东,多远?
七叔公到底没有去成山东。他病后不久就死了,眼睛睁得圆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