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早,我赶到70号院,基本就要完工了,头一天下午已经装好了厕所的马桶,再把几个灯装好,就可以搬进来住了。当我要打开房门的时候,发现接出来的厨房的纱窗被划破,因为是在八月份,为了跑漆味,纱窗后的玻璃窗并没关。我进门后仔细看,不但纱窗被划破,还肯定有人从纱窗进来,拆了头天刚装好的马桶。马桶躺在地上,水箱漏着水。
我当时真想大喊一声。还没等我喊叫,街坊们都围过来,领头发表意见的正是杨大爷:您这儿屋里怎么能安马桶呢。这院里老老少少都出门上厕所,合着您想不出门就方便?您倒是方便了,那要是下水道堵着了,那我们可就都不方便了!大伙七嘴八舌,,一个意思:不能装马桶,包括武大妈在内的一群老头老太太给我开了个现场批斗会。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场面呀,内心无比的委屈、窝火、气愤。我在自己家安马桶,我招谁了?可我再气愤也是不能犯众怒的。只好把马桶搬了出去,大家也就散去了。
1993年的9月2号,我搬进了苏州街70号院12排5号。整修过的房子,感觉还真不错,原先的组合柜全部搬了进来,又补充了书柜和衣柜。为了隔潮也为了干净,地面上铺了地板革。那时地板革还算不错地面选材,现在估计没人再用这种材料了。沙发床放在外间,又添了饭桌,很有点一室一厅的样子。另外,我从未有过地奢侈了一回,在海淀镇的商场里一下买了荣声冰箱,松下录像机和一台电热炉。还跑到西单商场买了一台阿里斯顿热水器。晚上,终于可以在自己家里洗上热水澡了。而且再也不受别人气味的干扰,再也不会被人半夜回屋扰了梦,再也不会忍着饥饿睡去。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可以想啥时睡就睡,想何时起就起了。第一晚真安逸呀,不但是因为新家,也因为新买的床,不再是单位宿舍的木板床,也不再是沙发拉开的床,而是结结实实的一张有床垫的床。
家安顿下,就给父母打了电话,请他们到北京来住。很多从外地到北京工作的年轻人都渴望能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好把父母接来,能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也能享受家的温暖。往往忽略,自己草草搭建的新家,能不能真像自己熟悉的老家,那么温暖、舒适呢?家的温暖不是有了房子,置办起东西,接来父母就有的,那些温暖,一定是一天一天培育出来的,是父母用心血焐热的。
把父母接来后的第一顿饭,就让我觉得这个新家没法和老家相比。厨房虽小,但厨具、餐具并不缺,可那炉子不行。因为弄不到煤气罐,又怕侍弄不了煤炉,只好买了电热炉。电热炉煮饺子,下面条还行,真想炒个菜那真能把你急死。眼看着锅里的油已经热得冒烟了,可丢一把葱花下去,就又凉了。要炒的菜,也只能变成半煮半煎,要好长时间。一顿饭吃下来,从父母的脸上能看出他们的不知所措。
晚上睡觉更是一个麻烦问题。卧室里的床我留给父母睡,可当初为了不太多占据本来不太大的卧室空间,我订了个一米四宽的床。两位老人在家,长年都是一个人一张床。我躺在外间的那张沙发床上,听着他们翻来复去难以入睡,非常难受:我心有余力不足呀,不能让爹妈像在家那样宽绰。无奈,只好半夜又和父母调换床铺,他俩睡到外间稍宽的沙发床。里、外间就隔着一个玻璃窗,父亲的鼾声让我难受得想哭。今天是凑合着睡了,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呢。母亲长期睡眠不好,听着父亲的鼾声她肯定睡不着。而且外屋的沙发床拉开睡下两人后,那门就开不了了。父母真是要住下了,就得每晚非得等我回来后才能拉开沙发,铺好床再睡下,否则躺下也不能踏实,要开门就得先折床,这还是不像个家呀。
将就了几天,父亲找了个借口先回郑州了。他是选我上班的时间自己走的,没让我送。那年他已六十四岁了。
母亲留了下来。但住到十月底,也住不下去了。北京的秋天很美,可过了中秋节很快就会冷下来,十月底到十一月中,在供暖之前,夜里能冷至冰点,是北京最难受的日子。那平房根本就没有暖气,正是难熬的开始。十月下旬,寒气逼人,又在多风的时节,大风来袭,小屋四处透风,呼呼沓沓乱响,好像顶不住的样子。母亲终于忍受不住,让我给她买回程票。送母亲上车后,母亲说:你好好工作吧,过春节回家,别急着把俺们接来。独自回来的路上我满怀自责:也老大不小,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连自己的父母都照顾不上?心比天还冷。那天是1993年10月28日。
可真正的冷,才刚刚开始。北京的冬天,没有暖气的屋子,挨过这样日子的人,我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刻骨铭心的冷。为御寒,我买了一个1200W的电暖气。家里没人,出门就得关了它。所以从外边回来,屋里总是冷冰冰的。那时回到家,总是很快地把电暖气打开,把电毯插上,再去烧上一壶热水。等水烧热,洗漱完毕,再脱去外套,穿着秋衣秋裤钻进被窝。看书时把一只手伸在被外举着,等冻得受不了了。再换另一只手,把那只冰凉的手放在身子下面焐热,过会儿再换。有一天,嫌被子太冷,突发奇想用电吹风机往被筒里吹热风,正高兴自己的发明,突然外屋水烧开了,又赶紧去拔“热得快”的电源。再回来被子已经冒烟了,差点着起火来。邻居们多是烧蜂窝煤取暖,对门武大妈也劝我烧煤炉。我一是侍弄不会煤炉,还怕煤气中毒,也实在是没有地方放,买了煤就只能放到屋里了。所以就这么天天调动着几样电器,抵御着冬天的寒冷。
那时候就盼着出差,无论去哪儿都比我的12排5号暖和。那会儿我在电视台打工,主持着当时很火的栏目《12演播室》,走到哪里也是常被时围着签名照相。也常有人请我去主持节目,别人接我送我,我都在大路口上下车。我不愿让别人知道我的处境,更不愿让人知道我的心情。一会儿是流光溢彩的舞台,转眼又到了自己的平房。特别是在外地刚退了五星酒店的房间,飞回北京,走进自己的小屋,你发现走时因为忘记关上阀门,水表已经冻裂,喷出的水结成了长长的冰柱,你渴望温暖的巢穴变成了冰窖。内心的困苦难以名状,在强烈的对比、反差、矛盾和冲突中,我学会了承受。到武大妈家借壶开水,浇化冰柱,浇开冻住的水表,买来新的,找朋友帮忙换上。不但学会了承受,还学会了解决问题。
小屋的冬天格外的漫长,从十一月初到四月初。三月中旬,街头的女孩已迫不急待地换上了裙装,可小屋依然封存着严冬的寒意。路边的玉兰花已经渐渐绽放。你回到家还得套上已经脱下的冬装。从深秋到寒冬,凄风冷雨,冰霜积雪,把一重又一重寒冷,从每一处缝隙压进小屋。电暖气、电热毯也只是暂时驱赶着身边的冷,等关掉电源,电能和你体能形成的热场,就迅速被冷吞噬。天寒地冻的季节里,每一次回家,都是用躯体在雕刻着冰冻的空气。
所以那寒意是你赶不走也挡不住的,只有等待天气渐渐转热,热了的空气一天天慢慢把它吸走。突然有一天,你不用电暖气,电热毯了,露在被子外的脸也不会被冻得刺疼,你甚至可以不穿秋裤让肌肤和被子亲密接触的时候,你会有一点感动:为春天的美好而感动。没了寒凉,大自然是那么美好。就那么一个冬天,让我对寒冷永远铭记,也从未有过的感激春天。
对于春天的到来,每个人的感知是不同的。“七九河开,八九燕来”,“春江水暖鸭先知”,人们通过身边景色和动物的动态而感知春天。“迎面不寒杨柳风”,人们通过自己的肌肤感知春天。上大学时,教我们古典文学的张老师视力极度不好,他说他每年是通过双脚来感知春天的,当脚下的泥土不再坚硬,松软中便露出春来的信息。而我通过小屋的磨炼,居然培养出了可以听到春天的能力。在最寒冷的冬季,空气在冰点温度下似乎也肃杀了。也许这种温度的空气也不利于声波的传送,是不是传播声波的介质也因寒冷而灭绝,这要请声学家来解释。
但躺在小屋里,我能听到无风而干冷的冬夜,街巷外的声音离我很远,听觉也像进如了冬季一样冷清。而春天的来临,不但融化冰雪,也似乎融化了空气,激活了介质,即使窗户仍然封着挡风的封条,而那街巷外的声音却渐渐清晰起来。自然界的变化无处不在,我们本是有能力感知的,也许是我们的疏乎或生活环境日益优越,我们感知自然的能力逐渐地退化了,比其他动物迟钝了。比如地震来临前老鼠们要搬家,比如海啸袭来前大象们都跑了。感谢那冰凉的小屋让我学会去听春天的信息。
写下这段文字时,也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忽听见电视里朱军正在问杨澜和白岩松:刚当上主持人,在街上被人认出来是什么感觉?挺有趣的一个问题,便思忖:我该怎么回答,当初被人认出来是什么感觉?也想起了几次被人认出的情景。九二年秋天,我到福州采访,闲暇时去逛街,在百货大楼外的天桥上,忽然有两个女中学生围着我前后看来看去,我觉得她们可能是发现在电视上见过这个人,正稍有得意,突然两个女孩冲我叫了一声:牟玄甫。任错了。1993年夏天,有一天要去北京人艺看戏,坐大一路在王府井倒103路电车。有一位大嫂也从一路车上下来,跟我走到103路车站,端详了半天,问我:“你是那个中央台的张泽群不?”我听她是东北人,也用东北话跟她说:“哎呀,大嫂,你可真有眼力,谁都说我俩长得像,你说像不?”大嫂如释重负:“是呀,我说那主持人指定不能坐公共汽车呀。”扭身走了。
还有一次我是在家门口。苏州街70号院的居民都是上公厕的,院内的小公厕只能小便,苏州街路边的公厕是主要去处。那个公厕正对着八一中学的东门,学校操场上的学生也会图近跑来方便。一天下午,我正在公厕,有学生方便完了出去又进来,被他们看得有些尴尬和无奈。没想到,等我走出公厕,八一中学的东门口站着一排大小伙子,七八个人大喊一声:“张——泽——群”,跑了。主持人也是个很容易培养起良好自我感觉的行业,虚荣心既容易满足,也容易膨胀。对话语权的掌控更容易不自主地滋生傲气与霸气。作为观众我不喜欢那样主持人,作为主持人我也警示自己努力避免。但70号院的生活状态与主持人工作状态的失衡——人们不相信主持人还坐公共汽车、上公共厕所——这是我不得不正视的一个问题。
94年6月底,我正式从中国农业电影电视中心调入中央电视台。进台报到后,我从保卫处领到了序号是2888的工作证,挂在胸前得意地进出着大楼,实现了多年的梦想,成为一名正式的中央电视台节目主持人,而非客串和特邀。按台里的规定,五年后我才具有中央电视台的分房资格。我至今感谢农影只让我交了三千块钱押金,没有在我调出时收回70号院12排5号的使用权。可那个时候不知是工作变化的原因,还是天气的原因,让我时时想起:我是不是该搬家了。
平房的夏天原本就潮湿,而1994的夏天好像雨水又特别多。确实是四十多年的老房子,透风的地方看不见,一露水,就都看见了,有个露雨的地方,我塞了一条毛巾才算堵上。一天下午,我们在北大采访,结束后,制片人潘跃提出到我家看看,他对我很关心,半年前知道我住平房还把煤气罐给了我。看到了我住的平房,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匆匆走了。当晚又是雷鸣电闪,大雨倾盆,屋内接雨的盆、桶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第二天一早,在台里见到,张嘴便问:“昨天晚上你家没事儿吧?”
又过几天,我的一个同行来看我,这个北京长大的主持人满是疑惑地问:“这是人住的地儿吗?”那的确是人住的地儿,但是不是主持人住的地儿,就不好说了。从物质对意识的决定性,我们很容易推导出这样的论断:生态决定心态,处境决定心境。可心境变了,人也一定会改变处境。心境的变化,不一定全是主动,有时被动着也改变了。就这么被人说着,我也急于改变处境了。于是,便四处托人租房,条件是楼房,两气(暖气、天然气)齐全的。很快,租到了万寿寺的两室一厅,月租1200元。
1994年9月1日,我告别了苏州街70号院,只带走了衣物和电视,家具和书籍,还留在那里。从满怀希望的搬入,到匆匆忙忙搬出,仅仅一个秋冬春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