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
这是一次实验。小说离现实到底能走多近?如何逼近现实?逼近现实之后小说的作用是否会发生微妙的改变?《小说选刊》主编杜卫东谈到了一个“新闻小说”的概念。他解释说,就是要用小说的手法来书写一个具有思想张力的新闻事件;事件基本是真实的,但要具备小说的美学形态。2006年7月我们在贵州时,他向我约稿,希望我写一篇“新闻小说”时说了上面的话。我明白这是他贴近现实的一种努力。我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下来了。那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一个观点:现实的精彩超越了作家的想象力。
曾有三次创作讨论会,我说到这个观点。我的依据同样来源于现实。那些光怪陆离的事情在我们身边发生,其匪夷所思甚至以我们常用的思维逻辑都无法解释,我们对于现实的理解在发生着困惑。在无锡的一次会议上,莫言也说到了同样的观点。我们的社会正在发生着什么?改变着什么?纷繁复杂的生活,其迅疾的变化几乎令每一个紧跟它的人丝毫不敢懈怠!我们感到了想象的疲惫和无力。那么,作为一种语言的艺术,小说如果放弃想象,放弃我们自己创造并遵循的规律,它还是小说吗?说到底,小说是一门虚构的艺术,艺术创造就是虚构。但是,当生活以出人意料的方式推进时,我们的想象在这个不可思议的宏大背景下,呈现出了一种虚伪的特征。然而,紧贴现实,我们的精神又如何飞翔?“新闻小说”,我理解它依然是小说,不是报告文学,更不是新闻通讯,我们需要的只是现实生活中的事件。
9月2日,一个来自贵州的打工仔郭云(代名),在广州把一个三岁的小女孩丢下天桥,随后跳桥自杀。全城报纸发出疑问:为什么他要杀死一个无辜的人?为什么到广州三个多小时,他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一个杀人犯并自杀?于郭云完全陌生的广州怎样在三个小时把一个质朴的乡村青年变成杀人犯。
我想到了城市的疯狂扩张,对农村的鲸吞剥夺,城乡之间巨大而不幸的贫富差距,给人造成的生存和心理的灾难。而悲剧往往又在弱者、善良人之间发生。
郭云事件过去几天后,我意识到这可以做一个小说的题材,它反映出社会生活中的病灶。把这个想法和杜卫东说了,他认为这个事件所蕴涵的思想与人文内涵,可以成为新闻小说所选择的社会事件。但是,揭示不单单是为了暴露,而是暴露之后的救赎,批判也不仅仅是为了摧毁,而是摧毁之后的构建;他希望我在对冷漠进行鞭挞时,不要忘了对美好的憧憬!
当我提笔写的时候,我遇到了严重的挑战。详细的新闻报道堵死了想象的空间。没有想象就没有了飞扬的文字和激情的创造。而我自己最善长的是写虚构的事物,空灵的文字。小说几乎写不下去。11月初动笔,中途参加作代会,11月中下旬找到小说与现实对接的办法——我决定以全知全能的方式进入事件,重点在人物的内心发挥想象,并融入思想,这是小说的灵魂。我因此不受事实的摆布而获得了主动。既然全知全能,结构上我打乱事情发生的顺序,把顺说与倒说交错起来,把生与死、未知与已知对照来写,造成张力。实与虚的结合有了不同于完全虚构的小说的效果,它产生的震撼因有现实的支持而尖锐。
《无巢》是我小说处女作,十多天写完,从写到发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感谢杜卫东的信任,对一个只是写诗写散文的作者,我不知他约稿的信心来自于哪里。可以说,这是一次双重冒险。但作为一种尝试,我觉得这个险值得冒。关于生存,关于底层,关于苦难;关于希冀,关于企盼,关于明天,这篇小说作了一次直接的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