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启示录


 

 
1
每当我生病的时候,就会想起我的书架上有一本苏珊·桑塔格的书:《疾病的隐喻》,当时我从某报纸上看到关于这本书的片言只语,认定她是适合我阅读的那一类作家。我具备这种天赋或曰本能——片言只语感受一个人和自己思维跳动的频率是否接近。这有时会演变成偏见和狭隘。好在阅读苏珊·桑塔格不会存在这种弊端,她的观点适合所有人去检验和省视:在修辞的、象征的、隐喻的文辞与思维之世界,洞悉现象,还原本质,直指核心。
我不是要给苏珊·桑塔格写书评,我是说在她的这一思想所带来的重大启发下,我得以有意识地观察疾病的过程以及人在这一负面状态下的思维变化,确切地说,仅仅来自我个人,其实,那也不过是一些无用的幻觉、联想、引申甚至自作聪明,我原本并不重视它。但恰在这时,我读到另一本值得玩味的书,美国作家纳塔莉·戈德堡的《再活一次》,她倡导人们(而非只是文学创作者)用写作展现心灵以及借写作的方式洞察生命和调整内心。她说:“写作练习拥抱你整个生命,但不要求任何逻辑形式:没什么第十九章须承接第十八章的动作这回事。这是一个你可以狂野自在、无拘无束,把梦见奶奶的汤的事和窗外千奇百怪的云层糅合在一起的地方。就是现在,请坐下,把这一刻交给我,不管此时你脑中有什么思绪,写出来。”
就像一瞬间认可苏珊·桑塔格一样,我很快认可纳塔莉·戈德堡的这种观点,似乎还有一个微妙原因:疾病带来的疲乏和消沉使我无形之中失掉一部分质疑和对抗的能力,固然在平时我也会认可她的观点,但今日我像信徒一样顺从,拖着疲乏的身体走到电脑旁,准备写下我内心纷纷扰扰的东西,一如纳塔莉·戈德堡所说:不期待,不控制,不作删除。
 
2
感冒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疾病,在我的界定里,疾病是指那种需要住院治疗的较严重的患症。我印象中最后一次患上疾病是在两年前的北京,我突然得了急性胆囊炎,已经忘记是什么症状,只记得夜里突然心口绞痛,大汗淋漓,那一刻如果死过去我都不会惊讶。第二天去朝阳医院就诊,得出是急性胆囊炎,医生说先打一周的针,如果不见好转就得动手术。我一听动手术就很恐惧,认为是很严重的病,我不相信我会得很严重的病,我的家族一直是个健康坚强的家族,从来没有人得过重病。
那是非常虚弱的一周,我不能大声说话,不能阔步行走,不能吃任何禽蛋奶类食物,我慢腾腾地走在路上,像老人一样,甚至比老人还慢。慢的过程是一个被动观察的过程,路上的车和行人以及广告牌,比平时更细致地定格在你的眼睛里,它们所带来的思考也是慢的,因为慢,显得格外郑重、醒目。“我平时都是怎样思考的呢?”我不由得自问,但没有答案,身为病人和常人的我是无法在同一时空互相置换感受的,有时候我以为能,但那只是回忆,不是领悟。
我得承认,人们对病痛和苦难的承受能力决定了它们本身的严重度,区区一个胆囊炎在我的概念里犹如在鬼门关门口徘徊了一圈,连续一个星期打吊瓶,每次去医院的路上都仿佛在跟病魔对谈。但当我痊愈后,把这件事煞有介事地告诉一位老同事,他轻描淡写地笑:“胆囊炎?哦,太普通了,但你迟早会挨一刀的!” 但说实话,我不能接受自己是一个病人。我厌恶医院,厌恶正常的躯体染上可怕的疾病,厌恶病人所流露的那种衰败的气息。
 
3
    在北京等待签证的那段时间,我的痔疮严重到不能正常走路,我来到离公司最近的北京东大肛肠医院,一进门医生就让灌肠,据说宋美龄为了保持体重每天晚上都要灌肠,我一直很好奇这是怎样一回事。在我后面等待灌肠的还有一个女孩,我问她是否也是痔疮,她摇摇头,说她只是来灌肠的。我猜测是否她也是为了保持体重?
    归根结底,灌肠就是为了让你排空大便。那不是一个很好受的过程,我们违背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而人为地促使什么,是有代价的。在这里提请所有人注意,位于北京东大桥路的东大肛肠医院是个有问题的医院,医生有点像强盗,令善良迟钝的我都忍不住质疑:明明知道天色已晚且患者未带足现金,手术第二天照样能做,却一个劲地问我到底有多少现金,催促我至少先验个血什么的,猴急猴急的。他们给我得出的诊断是内外混合痔,必须马上动手术,否则……他只差没说有生命危险。
    我已经打算周末去动手术了,但那天晚上我心血来潮换了一种新栓剂,第二天感觉好多了,在连续三天趴在床上用那种药并且实施饿肚子疗法之后,疼痛居然好了。当我后来吞吞吐吐把这个难以启齿的病告诉一些朋友后,她们都不以为然,甚至说自己早就有了。我这才发现,关于痔疮这种病,我是世界上最后一批知道它的人。
    我一直羞于说“痔疮”二字,总用“难以启齿的病”来表达,但引起的误解更深。究其原因,痔疮让我觉得和人类最隐私最肮脏的器官有关,再引申联想,它和屁股、裸体甚至某种性交姿势有关。我甚至没来由地觉得,它比性器官更令人羞耻和见不得人。
    后来,我的痔疮被一个真正厉害的专家彻底诊断清楚,并得到简单而有效的治疗。那个治疗是根本性的,它使我多年的便秘顽疾不治而愈,伴随这个良性结果,我收获了更良性的惊喜:我的体重不知不觉减轻,直到降到我的标准体重,体形比从前苗条很多。这带给我新的思考:解决痔疮问题比减肥或灌肠更重要,意义在于,外在的美需要内在的和谐作为支持。
 
4
    回到感冒上来。这两天我只是感冒,一开始打喷嚏,然后稀鼻涕直流,再然后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很快,鼻子塞了,咽喉发干,嗓子变调,宣告感冒正式来临。这是我今年第二次感冒。一年中感冒两次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有意义的,听说偶尔感冒能迅速调整机能,全面排毒。所以我并未觉得难受,何况经验告诉我,感冒这种病迟早会好的。但我仍然相信,这是我的身体对我这个人发出的一个抗议信号,一定是我的生活方式、作息规律或营养方面的某种原因,破坏了我的身体规律使它产生不快,并作出相关反应。
    一些宗教的观点表明,身体是没有思想的,只有灵魂才有思想。这也是我从前认可的观点,就像相信植物不会思考一样。看法的改变来自人生的深处,思考也更深。30岁之后,我是说,如果一个人30岁还保持单身,会突然发现生命中最重要的相处对象是——自己,确切地说,自己的身体。我们的身体和它所展开的行为构成生活的全部,不是吗?我们行走,我们奔跑,我们接吻,我们生儿育女,我们伤心时流眼泪,愤怒时心跳加速,疲惫时打哈欠,寒冷时颤抖,如果说我们能够控制行走、奔跑之类的主观行为的话,那么我们无法控制流泪、哈欠、寒颤等本能反应。谁在主宰它们呢?思想吗?不,思想是后天的东西,我们出生时可没受到关于伤心时应该流眼泪而不是打哈欠的训练。它们是天然而独立的,不依附于思想而存在。
    这听起来絮絮叨叨且莫名其妙,好在动笔之前纳塔莉·戈德堡警告过我,别修改,别控制,别讲究合乎逻辑,一直写下去,把最真实的想法写下来,那些荒诞的文字里面可能蕴藏真正的能量。而此刻我的确像个毫无抵抗力的病人一样,顺从地听她的建议走到电脑前写作这本身就意味着我的身体是独立于我的思想存在的,它在思想控制不到的领域发出指令或作出反应,这些领域有很多,疾病是其中之一。
    不能傲慢地对待我们的身体,以为它受我们主宰和支配;不能以为身体只是物理属性的存在而没有属于它的思想,它的思想来自天地自然,有不容轻视的隐密法则,与我们灵魂意义上的思想值得同等尊重和对待,甚至理应更受尊重,因为还有很多人根本没有灵魂或灵魂可憎。但身体不一样,身体是无罪恶的,它属于大自然。
 
 
 
 
                                         20081019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