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卢丽琳的《妇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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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读《妇人》,会有一种无法释放的压抑如鬼火般悠悠扬扬地从心中升腾,这压抑起初并不直接来自于女性生存的困境,而是对整个人类的深层关怀,但又处处渗透了女性独有的思索方式,因而一种双性混合与疏离的无意识表达的融合,使得文本晦涩难懂和前矛后盾。卢丽琳《妇人》中的“妇人”,即是一个双性混合体,又是一个双性分离体,在需要表达男女两性所面对的人类社会的共同愿望时,“妇人”是双性混合体,是代表全人类思想意识的,而在需要表达女性意识与愿望时,“妇人”则是真正的妇人。这说明作家本人并不是一个具有清晰女性意识的作家,但又是一个有着强烈反叛意识的女性,因而《妇人》有着向男性话语霸权靠拢的无意识倾向和申张女性权利与愿望的主观能动特点,这种表达正好达到了女性和男性共同思考以前由男性独立和单方面承担的思考,和男性共同介入对世界和历史的改造的客观效果,是将性别的社会地位和价值趋于合理,而不是消除性别差异本身的男女平等模式的一种努力和实践。在这一基础上,《妇人》的文本探索是极富有现实意义的,也会使我们对《妇人》的阅读变得轻松与容易些。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卢丽琳在自己制造的神话寓言世界里并没有脱离现实生活,这和中外历史上任何一部神话寓言是现实世界的高度浓缩的特点是别无二致的,我们不会说希腊神话与希腊当时的社会现状无关,也不会说《西游记》的创作与中国国情无丝毫牵连。在《妇人》的世界里,这里依然是一个男权制为主宰的天地,妇人的希望和失望全部被这个天地所左右,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因而产生在这个世界里的痛苦与悲伤,无不是当代社会的翻版和复印。先来看看《妇人》中出现的几个主宰世界的权威人物:死神、上帝、酒神。死神和死神统辖的疆域是妇人理想爱情和一切希望得以实现的理想人选和归途所在;酒神是世俗欲望的源头之一;上帝则是一切权威的代言人。这些执掌人类生死大权的神,全部以男性的面目出现,说明作家对人类主宰者予以认同的态度并没有脱离现实,但是,当妇人寄希望于男性统治者对人类之恶进行自发改造被认为是不可能,又以妇人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予以提醒、促之进行被动的改变也以失败而告终时,作品通过妇人对死神、酒神、上帝所言所行的失望与绝望的表达,反映出包括女性在内的人类对男权制的深切痛恨与激烈反抗。这个时候,无论是男性和女性,都是男权制这种有着强烈霸权意味与独裁特性的制度的受害者。作品中,无论是死神面对妇人收集的四大本人类罪恶记录时震惊之余的哭泣,还是上帝面对他派往人间主持正义的众天使被人类集体焚烧时因无力拯救而悲伤的死去,抑或是酒神面对狼藉一片在大地上的沉醉的人类而举起的犹豫不定的鞭子,都以男权制本身在面对自己所制造的一切人类史上的灾难时所表现出来的无能为力,揭示了男权制是制造人类社会各种罪恶的本源之一。因而《妇人不愿为人类生育他们的后代》,《拒绝回到人类中去》,通过妇人对男性世界从希望期待到失望绝望的过程,通过提醒所有人类不再为男性制造的客观真理和统治谎言所欺瞒的真实体验,表露了女性人本意识觉醒的渴望,也暴露了主宰人类社会几千年男权制自身存在的弊病和不可救药的真实状态,直到最后一章《神、鬼和人都同时迷了路》的总结性表述,妇人以男女两性的混合与疏离的共同身份的表达,将男权制对人类两性产生的深远影响给予了深刻的揭露,男性的宗主意识在这里被两性共同产生的怀疑情绪强烈地彻底地讽刺和颠覆了。

作为双性混合体的妇人,在文本中分别以妇人、诗人、品性完美的人、纯洁的人、有罪的人、众天使代替而不断出现,这些人在文本中所要表达的,则是作为知识分子的人普遍关注和经常嚼咀的事情。在《在危崖上》的“肉眼看不见的撕杀”一节独白中,关于中外伟大艺术家先后选择自杀是因为没有安排好生活和写作的关系的结论,卢丽琳有自己的观点,她认为这一结论是荒谬肤浅的,她说:如果仅仅是因为生活,生命是绝不会这般脆弱的。而为了写作,一个人也不会愚蠢到非要采取这种损失惨重的行为。他必定是受了更大、更非凡的打击——一场来自他自身内部的、永无调解可能的激烈撕夺:一场肉眼看不见的拼杀。因而在《妇人》中,这场肉眼看不见的拼杀就时时萦绕在妇人的心中,她因此而不愿为人类生育他们的后代,向死神要求改变死亡国的制度,拒绝回到人类中去,建议酒神鞭挞醉酒的人类,被她的同类阻隔在赴约的中途,无处埋藏自己的兄弟,对身后的世界充满担忧,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坟墓,直到惨遭迫害和死在自己的清洁之中。这些与自己灵魂的斗争,都是因为人类世界生长着太多的“蛆虫和粪便、杂草和尘垢”,“贪婪、堕落,对金钱权势的疯狂追逐、掠夺,尔虞我诈、欺骗、阴谋,就像洪水蔓延了整个大地;但大地浑然不知这可怕的危险,反而以为是播种和收获的大好季节。”这是一个良知的知识分子的悲伤与独语,在《妇人在大海上惩罚背叛的爱情》一节中,妇人的声音犹如一面旗帜在猎猎作响:所有的人——那些高贵的生命和纯洁的灵魂,在面对不洁的世界时遭遇的都是类似的命运。然而,这命运又何曾能吓倒他们,他们早已有所准备,随时准备将自己当作祭品捧献出去。献出是痛苦的,但同时又是欢乐的;牺牲是可怕的,但又是非常必要的。”这种精神,承载在一个重利轻义的现实中国的女性的血液里,对于这个时代的文学界思想界而言,弥足珍贵。

《妇人》中最难读懂的地方,是妇人作为双性分离体的那一部分,这一方面与女性的弱势地位有关,一方面与她所遭遇的爱情和因此而形成的爱情观有关。 闫文盛 曾在他的《灵魂深处的隐秘》中说过,“对于世界,她坚定和软弱都过多了 ,现在我们可以认定,坚定指的是作家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坚持思想的坚定,软弱则指的是她作为一个女性的客观存在。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长河里,由于男权制的广泛渗透,许多女性在这种文化思想的渗透中受到伤害而不自知,一些本身是不合理的存在被合理化了,即使是作家,也不能摆脱这种精神上的束缚,弗吉尼娅·伍尔夫终生致力于女性社会地位的拓宽,但她远没有她姐姐瓦奈萨走得更远和做的更绝,理由是,弗吉尼娅缺乏瓦奈萨的那种坚定和健全,那些让瓦奈萨不屑一顾的社会因素对她构成了严重的侵扰,弗吉尼娅是生长在维多利亚后期的知识女性,少女时代深受那时的道德规范和男性世界观的禁锢,成年后也仍然受困于此,因而,弗吉尼娅一生都不具备瓦奈萨那种视社会压力为透明气体的傲然与自若。在这一点上,卢丽琳同样未出其右,尽管卢丽琳在作为双性混合体时的坚定无可厚非,但作为女性出现在文本中时,便不断地显示出其软弱与妥协的一面,这也是《妇人》中主宰宇宙天地的众多神仙仍以男性为主的原因所在。

男权制的充分渗透使女性从思想意识深处认定了自己的从属地位,因而卢丽琳将求助于人的角色十分自然地就分配给了女性,把死神、酒神、上帝等分配给了男性,即使是代表着全人类意愿的表达,同样没有摆脱这一思维定式,比如她把诗人、品行完美的人、纯洁的人、有罪的人,都安排在了弱势行列里。由此得知,女性区别于男性的一个显著的特点是,依附于男性并寄希望于男性,会成为她和世界继续相通或引导其走向光明的第二条通途,只有当这条通途也无路可走时,妇人才会真正的坚定起来。《妇人》中,妇人的爱情世界由精神恋爱与世俗爱情相互映衬,在精神恋爱里,以《圣人查拉斯图拉准备下山寻找他失去的情人》中的查拉斯图拉和《妇人不愿为人类生育他们的后代》的死神为代表,作为厌恶人类社会的肮脏与丑恶的妇人追逐和希望的对象,他们都因妇人来自人类世界的身份限制而拒绝妇人,实际上这里隐射着世俗社会中的等级制度和陈规陋习,他们对妇人高傲的拒绝和无奈的放弃,是圣人与神人也不能逾越世俗障碍的隐喻。可敬的是,他们的怯懦并没有使妇人退缩,反而促成了妇人对世俗世界的彻底抛弃,妇人从此孤独一生,真的没有为人类生育他们的后代。而在世俗的爱情里,妇人因无法承受丑陋的生活忧郁而死后,要求爱人去实现自己未能实现的愿望,但在世间的爱人无力实现遗嘱而到死神那里去看她的时候,她的心因心疼爱人而柔软下来,终于死不瞑目地在死神和爱人面前咽了气。同样,在《妇人在大海上惩罚背叛的爱情》中,妇人的坚定使死神和不洁的男子黯然神伤,通过不洁男子的背叛,妇人对世俗的爱情世俗的人类不抱希望。无论是精神世界的爱情还是世俗世界的爱情,带给妇人的均是失落与悲观,妇人不仅作为双性分离体时的女性有着一个成长过程,在双性混合体时也经历了一个这样的过程。由此,我们终于明白了作家的真实意图,那就是:让妇人的精神世界在甘愿处于依附地位的希望中破灭之后才真正地走向最为坚定的一刻,才是卢丽琳真实的思想表达,而这正是我们感到疑惑与不解的所在,所谓的晦涩难懂,所谓的不坚定,在此时有了答案,这也是妇人最终选择在自己的清洁中死去的理由,因为妇人最终还是选择了坚定的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