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在1917


     今天仍在最有力地影响大陆中国人思想和心态者,大概没有超过毛泽东、鲁迅两人的了,值得我们对他们的思想再三致意、反复探究。而我又以为,对他们思想和精神气质形成的早期尤其需要关注。

     1917年,毛泽东24岁,还剩一年就要从一师毕业。是年4月,他写的《体育之研究》在《新青年》发表。7、8月间,他与萧子升徒步千里到湖南五县考察,实行“从天下国家万事万物而学之”。归,给曾在一师任教的黎锦熙写信。此封长信既谈到其个人毕业后之安排,更畅论改变中国之道,颇可见毛泽东当时的心态和思想。

     毛泽东所考虑的改造中国是一种“根本的改造”。我这里所谓的“根本”包含两个意思:一是彻底的改造、完全的改造;二是有“本源”、或根据“本源”的改造。彻底地改造来自于他对当时中国社会思想道德的认识,他说:“将中外事态略为比较,觉吾国人积弊甚深,思想太旧,道德太坏。夫思想主人之心,道德范人之行,二者不洁,遍地皆污。……非有大力不易摧陷廓清。”。

根据“本源”的改造则来自他对当时有势力的人物的认识。他认为当时“天下纷纷”,为世人所称的主要人物有三人:袁世凯、孙中山、康有为。而袁、孙两人都被他视为无本之人而不论,唯独康有为“似略有本源”,但还是“华言炫听”,他于近人最佩服的还是曾国藩,说“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而在这后面大概是佩服曾的行有所本。

那么,什么是“本源”呢?毛泽东说:“愚意所谓本源者,倡学而已矣。”又说:“夫本源者,宇宙之真理。”。但是, 不像在曾国藩那里其“学”明确地是孔子之学,其“理”是儒家之理。在青年毛泽东这里“学”还只是笼统的“哲学、伦理学”,他也并未言明那宇宙的、普遍的“真理”究竟为何。然而,在以心为本来改善世道的途径上,他是同于曾氏的,他说:“今吾以大本大源为号召,天下之心其有不动者乎?天下之心皆动,天下之事有不能为者乎?天下之事可为,国家有不富强幸福者乎?”。他甚至认为,各种制度只是枝节,“天下之心”才是根本。“今日变法,俱从枝节入手,如议会、宪法、总统、内阁、军事、实业、教育,一切皆枝节也。枝节亦不可少,惟此等枝节,必有本源。” 目标或还是国家的富强,但实现的途径却是通过改造心灵。

那么,如何实施“动天下之心”?自然要有“心先动者”作为启动者或启蒙者,也就是说,要有人真正立志“先研究哲学、伦理学”。“当今之世,宜有大气量人,从哲学、伦理学入手,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这种启动者或运动者自然是少数、是圣贤,即要通过少数去启蒙和发动多数,通过英雄圣贤去发动民众,“普及哲学”。

在这种少数和多数、领先与带动的关系中,包含了一种对人类差别的认识。毛泽东写道:“圣人,既得大本者也;贤人,略得大本者也;愚人,不得大本者也。”。而人世间为什么愚者多而智者少?毛泽东的解释是,许多人不愿学习,即便困也不学,而究其因,又是陷入功利之争。但为什么多数人会陷入功利呢?这是多数的天性还是社会后天造成?毛泽东认为是社会积累造成,但未再进一步解释。

这样看来,社会就是“小人累君子”了,甚至制度之造也是这种“累”所致:“政治、法律、宗教、礼仪制度,及多余之农、工、商业,终日经营忙碌,非为君子设也,为小人设也。君子已有高尚之智德,如世但有君子,则政治、法律、礼仪制度,及多余之农、工、商业,皆可废而不用。无知小人太多,世上经营,遂以多数为标准,而牺牲君子一部分以从之,此小人累君子也。”但是,君子还是应当怜悯小人,因为大家都是同类、同胞,同为“宇宙之一体”。所以,君子不能做自了汉,而是“自宜为一援手,开其智而蓄其德,与之共跻于圣域。彼时天下皆为圣贤,而无凡愚,可尽毁一切世法,呼太和之气而吸清海之波。”

从上述可见,毛泽东其时的思想倾向和使用语汇基本还是传统的,国学的。其对人类差别的认识大致也是基于传统的观点,可归于试图解释事实的领域;但在价值目标上,儒家基本上把“圣贤之学”视为是少数人的“为己之学”,一般并不考虑推广到全社会(如柏拉图之共产仅限于少数统治者)。我们知道后来毛泽东寻求革命真理的过程,他自然不仅不再使用传统的话语,更有决裂的倾向,但是在“反潮流”、“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等说法中(更勿论实践),还是可以看到上述思想的影子。而在其领导的中国,也确实几度开展过全党乃至全民学哲学用哲学的运动,包括他晚年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也有试图通过“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而造就一代新人之意。至于能否实现其目标,则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