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也夫:如果要开的是全运会,说不定会取消的。但是这是奥运会,我们对世界作了承诺,只好自己去消化和克服。如果是个小国,比如希腊,遭遇地震,很可能奥运就开不成了。但是中国的幅员相当于数十个小国,中国每年都遭遇自然灾害,只是这次是超级的。灾民遭受了物质和精神双重打击。过后,精神上的寄托不下于物质上的需求。从电视是看奥运,可以帮助他们派遣精神上的哀愁。某些运动员的勇气当然也会鼓励他们。我们也不要以为灾民就不需要适当的娱乐。
记者:您在地震期间的一篇文章《死之惨烈,生之灿烂》里写道:纹川地震会让流光溢彩的奥运失色和神伤,为什么这么说?奥运会不也是一个让人类看到生命价值的一个平台吗?
郑也夫: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人在精神上不可能长期保持亢奋。一个超强的兴奋过后,短时间内会兴奋不起来。奥运最重要的是人气,是东道国的精气神。我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奥运为什么吸引全人类,是因为现代生活的平庸。而我们奥运之前的背景刚好相反。且奥运应该狂欢,这毕竟与数十万人伤亡的落差太大了。这是命运,我们必须承受,打起精神。
记者:您在文章中说:我有一个梦想,我希望中国人超越人类极限的记录更多地谱写在小小的奥运赛场,而不是人与山川的搏斗、肉身在覆巢下的挣扎。能做点解释吗?
郑也夫:那话是在特定时空下说的。地震中人身极限的记录虽然震撼,还是少些为好。奥运纪录,即使比不了血写的纪录,还是希望更多地由前者取代后者。但这只是特定时空下的感叹和对比。如果不是处在特定的时空,而是长时段的看,我们长期以来,过于重视锦标了,轻视了平民的体育。体育的普及可以改变国人的身心,体育可以塑造一代新人。我们在这方面太欠缺了。金牌少一些,其实真的无所谓。发达国家美国在乎吗?发展中国家印度在乎吗?我们重视的过头了。好在否极泰来,就要掉头了。
记者:举办一届奥运对一个国家国民心理会有什么影响?
郑也夫:一般而言,一个人受过穷也享过福,社会地位高下都体验过的人,容易有平常心。一直沉沦底层,容易偏执、愤愤不平。1840年后的挫折对国人的伤害巨大,迟迟不能平复。我们前几年每逢大型国际运动会,就会说:过去是东亚病夫,现在如何如何。其实我们早就不是东亚病夫了,18世纪以前在世界上也不落后。总不忘一段失意和受辱,是病态。说来吊诡,这病态要靠另一种非常态来医治。就是要大红大紫一回。牛皮过后,屈辱就抹平了,失衡的心态就平衡多了。我预料,奥运对国人心理的最大影响,不是民族自尊心的提升,而是民族心态在补偿后渐渐端正。
记者:您作为社会学者,同时也是北京市民,如何看待奥运会临近,北京越来越严格的公共管制?这些管制,是否给您带来了不方便?
郑也夫:我很幸运,是教师,奥运期间不上班。体育是这样的东西,喜欢和不喜欢的人泾渭分明。所以有“足球寡妇”之说。那还未必是在“寡妇”所在城市办世界杯。发达国家申办奥运总会遭遇本城市民中的反对派。奥运规模太大了,奥运期间本市其他事情大多停摆。我希望,今后的奥运不是一个城市,而是几个城市共同申办,可以是一个大国的几个城市,也可以是几个小国。这样奥运期间对市民生活较少干扰。奥运场馆赛后不会闲置。这思路不会从天而降,也不会是政治家和商人推动的,应该由不喜欢体育的市民和环保人士共同推动。
记者:有人说,北京奥运是中国体育体制的分水岭,之后追求极少部分人竞技水平的举国体制将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全民健身。您怎么看?
郑也夫:我就是以上观点的主要提出者。理由和前面说过的一样。美国人不在意锦标。美国是篮球王国,丢了奥运篮球金牌都满不在乎。为什么?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牛皮过,有自信,不怕别人看不起。举国体制建立的原因就是找面子,找自尊心。本届奥运,中国的金牌至少第二,说不定第一。即使老二,也会吓老大一跳。面子肯定是捞足了。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乃至难以为继。气出了,以后没必要,也没那个心气去不遗余力地追求锦标了。奥运过后,中国的体育体制必将大变。我们将告别“愤青”,成为心态平和的成年人。
记者:最后一个问题,当初写那篇文章,为什么一下子就把地震跟奥运联系起来了?在您心中,这二者是不是代表了人类的两端?
郑也夫:以后如果有人研究我,会和你一样,猜想我将二者联系起来的理由。可以提出五个理由,十个理由。但是我告诉你,联系起来的理由比你们猜想的简单得多。一家体育报纸来电话,恳求我给他们写一篇文章,务必将奥运贺地震联系起来。当时我腰坏了,是躺在沙发上将键盘放在肚子上写出了的。写出来后,他们却不敢用。我文章中说:“骄傲的人类精心策划的大戏将在8月的北京开幕。威严的大自然悄悄酿造的另一场大戏却抢先88天上演。全世界的目光被它抢夺和劫掠,两个多月后流光溢彩的奥运必将因它失色和神伤。因为这里发生的不仅是身体的搏击,更是生命与死神的对话。还因为奥林匹克的游戏四年一回,而瞬间吞噬数万生灵的八级地震数十年一遇,况这等悲剧在封闭与前电视的时代能有几人目睹。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人类的行为其实比他的思考更荒诞。体育仅系其荒诞中之小戏耳。体育操练于两端。一端意在健身,另一端实为自残。无可奈何的是,与自残相比,健身显得那么渺小、寡趣、无聊。”他们说体育报纸,不好刊登这样讲体育的文章。我不相信这是真实的理由,也不觉得这样说体育有什么不妥,况文责自负。我是超一流体育爱好者,会亵渎体育?最后,该文在非体育报纸上发表了,并被转载。又引起了你的注意,才有了你我今天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