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活在世上的人往往有个错觉,以为自己所处的时代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现在如果谁还时常产生这种错觉,而且他本人并非顽固的悲观症患者,我奉劝他读一点历史,以纠正那些在无知的野地里滋生出来的偏见。事实上,任何一个时代都不够完美。活着,在一定程度上就意味着忍受这个时代以及曾经有过或即将到来的时代共有或独有的缺陷。如果有人等待着与完美的世界同时降临,我担心他永远没有出生的机会。略加思索便不难发现,视错觉为真相的人有个共同点:他们太以自我为中心了,以至于不明白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这个世界并不是单独为某一个人创造的。所以,那些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常常缺乏必要的宽容、对尘世的尊重以及为他人考虑的心地。
当代诗歌据说已经被边缘到了无人阅读的地步,甚至超出了某些人的忍受限度,但是它仍然存在着,而且时时刻刻都有新作被创造出来。在我看来,所谓的诗歌边缘化其实是个伪问题,因为它一直是历代诗歌存在的真相。客观地说,诗歌在既往的任何一个时代都不曾占据社会的中心地位,诚如马克思所说的,包括诗人在内的所有人首先要吃喝穿住,接受来自时代地域的限制和国家的管理,然后才有可能从事文学艺术活动。也许在有些人心目中,唐朝的诗歌是社会的中心,其实这同样是一种错觉。因为他把影响诗歌的经济政治等众多因素都过滤掉了,结果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诗歌中心,而全然忘记了李白与杜甫的猩猩相惜:“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诗歌边缘化问题的提出有个潜在动机,即恢复所谓的“诗歌中心”地位。但是,这种“诗歌中心”事实上只存在于某些诗人的心目中,是他们抱着以诗为王的诗歌理想虚构出来的一个乌托邦。诗歌是一种倾向于制造耸人听闻的语言,所谓的“诗歌中心”观和“诗歌边缘化”都是某些诗歌制作者用诗歌手法炮制出来的一系列假象。事实上,诗歌根本不需要他们担心,也用不着他们吹捧,它历千年而不灭,并必将越过那些别有用心的担忧者和吹捧者而绵延下去。
一 为什么还要读诗
这个世界一共由两种人组成,一种人从不读诗或不再读诗,而一种人却还在读诗。为什么还要读诗?即使对于读诗的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值得审理的问题。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可以分解成以下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为什么还有人在写诗,另一部分是读诗究竟有什么用?
即使那些对诗歌有偏见或无知的人恐怕也不会否认人具有感情和经验,而感情和经验的意义在于交流,为了让感情和经验像风一样穿过心灵的枝叶,像水一样流过身体的河床,有人选择了聊天、开会、写信,而有人选择了诗歌。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但是,当诗歌爱好者对非诗歌爱好者保持宽容时,非诗歌爱好者却对诗歌爱好者的所作所为感到迷惑不解。或许他们自恃是多数人中的一个,因而不免怀疑诗歌爱好者误入了歧途。事实上,情况也许正好相反,因为诗歌是一种经过仔细整理的情感经验,它不像聊天和写信那么随便。所以,相对而言,是诗人而不是普通人代表着一种更高的智慧。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拥有诗歌意味着拥有一种富于深度和真正健全的生活。正如艾略特所说的:“……如果一个人作为诗人成熟了,这意味着他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成熟了,他能体验同其年龄相称的新情感,而且像往日里体验青春情感一样强烈。”
在黑格尔的《美学》中,诗歌被视为最高的艺术门类。《美学》的汉译者朱光潜一生读诗不辍,他认为高妙精微的诗歌最有利于培养纯正典雅的艺术趣味。当然,一个从不读诗的人照样也可以生活得满足而快乐,自然也无暇怀疑诗歌的功用,他们也许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诗歌。相对来说,经常质疑诗歌功用的并非普通人,而是诗人,在探索中陷入迷惘的诗人。不过这个问题不宜在此展开。直截地说,人们为什么还要读诗?显然是因为诗歌无害而有益,“无害”是诗歌对自己提出的最低限度的要求,“有益”却是一个因人而异的问题,其中的关键取决于人们亲近诗歌的程度。有的人只是随便翻翻(普通读者),有的人却赖以为生(诗歌写作者、评论者以及讲授者),还有的人甚至视之如命(某些诗人和真诚的读者)。本文无意于强化诗歌读者与非诗歌读者之间的距离,更不愿人为地制造一种对立情绪,我想说的是,诗歌对于每个人都是一种存在于无害和有益之间的事物。
人们常常感叹“知人知面不知心”,而诗歌的魅力恰好能化解这种状况,甚至使人身未相逢而心已相识。也许只有在诗歌中,诗人才乐于公开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但用的却是一种经过转化的形式。如歌德所说的,“我们常秘密吐露一切,在诗神的静静的林中”。如果说写诗是一门“交心”的艺术,那么读诗就是一门“知心”的艺术。在诗行之间,读者可以一眼看出诗人内心的情感流变。只要一个人有进取心、同情心和好奇心,他就不能不关心其他人是如何生活的。要想认识一个诗人(无论他是否还活在尘世),再也没有比阅读他的诗歌更能了解他内心世界的途径了。我相信,人们读诗固然可以从中得到审美愉悦,但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让其中的意蕴作用于自己的心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读诗一方面可以印证作者的情感经验,或者把读者从混沌中唤醒;另一方面读诗可以纠正读者的偏见,扩展读者的人生经验,使读者通过诗歌认识到某些从未经历过的情感轨迹和精神状况,从而促进自身对世界的了解,并不断丰富自己的心灵、净化自身的人格。
正如希尼所说的,诗歌不能阻止坦克,但是它可能会激励士兵做到这一点。大江健三郎曾质疑文学对乞丐有什么用。乞丐以及一切穷人最需要的当然是面包,但是在获得面包之后,他们也想和别人,尤其是想和自己经历接近的人交流一下饥饿的感受和面包的滋味。也就是说,他们的内心同样埋藏着热爱文学的因子。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幼年丧父,并因家庭贫困而失学,先后当过锁匠,在医院当过工友,在保险公司当过清洁工。六十年代初,年届四十岁的萨拉马戈在一家咖啡馆邂逅了一位艺术家,这位艺术家是来给朋友送票的,但那天他的朋友没来,这位艺术家就把票送给了萨拉马戈,正是这张偶然得到的音乐会门票开启了他的心智,从此他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写作。1977年,萨拉马戈发表作品《书画守则》,开始暂露头角,这一年他五十五岁。1982年发表《修道院纪事》,在国际上一举成名,并于1998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当然,萨拉马戈不是诗人,但是过于在意诗人与作家的区别可能是幼稚的行为。事实上,把萨拉马戈换成同样幼年丧父的沃尔科特或同样家庭清贫的希尼也一样能表明文学的魅力,只不过没有萨拉马戈那么典型而已。
诗歌有什么用?或者说我们为什么还要读诗?即使不把它作为一种改变命运的力量,像萨拉马戈、沃尔科特、希尼等人那样借助文学从一个卑微的穷人成为伟大的作家,我们仍然可以做一个热心的读者,从诗歌中汲取生活的勇气、智慧和力量。有了诗歌的陪伴,即使受苦时也不会感到那种被遗弃的孤单,即使危难时仍能感到一种来自远方的施救力量。事实上,任何一个明智的人都不否认诗歌(文学)是有用的,正如他不会否认吸烟是有害的一样。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吸烟的人似乎永远比读(写)诗的人还多。作为一种纠正现实的力量,诗歌本身还存在着太多的局限(诗歌的局限其实根源于人的局限),尽管这个世界上还有无限广阔的空间等着诗歌去渗透和滋润,遗憾的是,它们常常静默地躺在书架上,日复一日地接受着尘土的封闭,而不是被一双双鲜活的手翻开。
二 本书编选的标准与局限
本书树立的一个基本目标就是吸引读者的手,在接受它们抚摸的同时完成人类情感经验的交接传递。在当代中国诗歌处境比较冷落的情况下,这是一个几乎不能实现却非常值得努力的目标,至少它像诗歌本身一样“有益而无害”。
然而,首先我想说的是,这本诗选同样是局限的产物。也许任何一本诗选都是有局限的,这样说不是为本书开脱,而是从一开始就向读者表明本书的特点。从词义上说,“诗选”的“选”就是“取”的意思,而“取”往往是以“舍”为前提的。当然,也有不舍而全取的情况,这叫“全选”,《英诗金库》的编者就将菲茨杰拉尔德译的《柔巴依集》一无遗漏地选入书中,但这毕竟是少数。对于大多数诗选来说,全选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合法”的。因为一本诗选总要体现出选者的标准和追求,或者说是眼光与趣味。一般情况下,只有符合标准与趣味的作品才有可能入选,其他作品全在舍弃之列,否则就会将诗选变成全集,而不再具有诗选的意义。就此而言,“选”的意义存在于取舍之间,一本合格的诗选总是选出来的,而不是集成的。
这本诗选的局限主要体现在可供选择的诗太多,而能够选入的诗太少。由于这是一本外国诗选,涉及到除了中国以外的所有国家,加上各个国家都有漫长的历史,这些诗歌的数量有多么庞大恐怕无人得知,我想也没有人自诩能把它们阅览无遗。这本诗选就是选者是在没有阅览全部外国诗歌之后编出来的。不仅如此,本书所选的作品全部出自汉译本,所以,严格地说,这是一本外国诗歌汉译选。此外,本书还受到诗歌类型的限制,考虑到篇幅,本书不选长诗(也不搞长诗节选),也不选中型诗,主要选短诗(包括组诗中的短诗)。本书不选诗剧,不选散文诗,并对这些类型持保留意见。总之,编者的想法不是把所有好作品都收入其中,而是拒绝平庸,保证选入的作品具有一定的新意。
本书编选的基本标准是针对当代中国诗歌的国情确定的,其中主要包括以下几点:首先,诗歌要能让人看懂。其次,诗歌要表达生活经验,第三,诗歌要好。“让人看懂”,这是本书设定的首要标准。近期以来,大量晦涩诗的出现破坏了诗歌的形象,加剧了诗歌与国人的紧张关系,并日益形成了一种对诗歌的中国式偏见,以至认为人间无好诗。所以,本书选入的诗歌首先要考虑普通读者能否看懂,并将那些完全不知所云的东西视为失败之作而一概舍弃。总之,本书编者同意并坚持博尔赫斯的以下意见:“如果我们读到一些晦涩难懂的东西,那是作者的失败。因此,我认为,像乔伊斯那样的作家基本上是失败的,因为他的作品读起来太吃力。”其次,诗歌要表达生活经验,无论表达个体经验还是集体经验、直接经验还是间接经验。因此,诗歌不能脱离生活,就像活鱼不能脱离活水。事实证明,只有表达生活的诗歌才有可能让读者想到生活,并把诗歌中的情感经验和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第三个标准是入选诗歌应该是一首好诗,这主要是艺术上考虑的。众所周知,诗歌是一种特别讲究的文体,因而从想象、构思、语言、形式等多方面都对作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一个人有独特的经验,却不能以诗的形式传达出来,或者不能完善地传达出来(包括翻译),其实这也是一种失败。所以,判定一首诗是否入选最终还要看作者的艺术表达。总之,编者始终坚持的一点是用完善的艺术表达生命体验。这种生命体验不仅要有一定深度,而且应以其本身具有的普遍性和复杂性唤起读者的共鸣,最好还能反映出特定的时代语境。
显然,如今不是抒情诗的天下,而是象征诗的时代。因此,本书所选诗歌注重富于生活气息的细节,诗歌表达的情感经验源于细节并融入细节,最好形成整体隐喻,在具象与抽象之间形成某种对应关系,在文本与现实之间形成某种评判关系。由于可供选择的篇目很多,其中不免会出现题材和诗意接近的作品,编者一般会在比较的基础上选出上乘之作,而将其他类似之作舍弃。综上所述,本书选择的是诗风明朗、贴近生活、形式完善、表达简洁的短诗。在这个读者普遍疏离诗歌的时代里,本书试图改善诗歌在当代中国的处境,拉近诗歌与读者的距离,让读者重温抒情的魅力,在诗歌中认识尘世的真相,并能从中真正得到审美的愉悦和有益的启迪。
为了促进读者对诗歌的理解,每首诗后都附有简短的赏析文字,或提供相关背景,或结合文本进行细读。一般来说,这些文字大多从某个角度切入,而不是面面俱到,意在为读者的理解提供了一条方便的途径。希望读者以此为契机,而不要全然依赖它们,以免受其限制。要想全面而深入地把握一首诗歌,还有赖于读者回到诗歌,因为对诗歌最好的解释是诗歌本身。